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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十九年仲冬,皇帝顺应民心,下诏指司礼监掌印太监林容与结党乱政,欺罔弄权,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念其侍奉多年,立有军功,姑从轻发落。降为御马监奉御,南京闲住。
圣旨既下,也就顾不得几家欢喜几家愁,即将离开的前一晚,容与照例送沈徽回乾清宫,沈徽不松手,一径拉着他进了内殿,随后令所有人退出去。
“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如何?”沈徽做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多少带了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容与说好,自去燃了一段沉水香,又沏了一小壶君山茶,摆在他面前。
可惜那茶无人问津,一旦开始相对,便有了收煞不住的澎湃。沈徽压抑多日,一路将容与裹挟着带到榻上。不同于从前历次激情涌动,这一回,他极有耐心地一件件除去容与的衣衫,再利落地脱去自己的。
没有任何隔阂,彼此坦诚相见。沈徽目光渐次痴绝,爱人身上每一寸肌肤他都不想放过。
容与秉承着他习惯的姿势,趴在瓷枕上,头微微侧向一边。姿态舒展,神情恬淡,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的怡然。
这样温雅的男人,是在沈徽亲眼见证下一点点蜕变,如同破茧而生,从少年看到成年,彼此都做了对方成长的见证,每行一步都有对方如影相伴的痕迹。
抚摸心爱之人柔韧的肌肤,沈徽心里泛着酸楚,情难自已地凑过去,吻他垂下的睫毛,吻他柔嫩的嘴唇。
容与亦回吻,充分调动一切情绪,脉脉温情流转,谁都没有将这场最后的爱恋当作抵死缠绵,反倒是有种向对方全身心献祭自己的虔敬。
良久沈徽停下来,俯身在茵褥上,自枕边摸出软膏来,可手却没探向容与,而是转去了自己身后。
“想不想试一试?”他含笑,眉梢眼角俱是风流。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容与惊讶地看着他,一时怔住了。沈徽却已打定主意,笑着催促,“试一试,我想让你试试看。”
心底一下子涌上悸动,从喉咙到舌尖,丝丝缕缕都是甜意。对于一个皇帝,一个强势任性的人而言,这简直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和自我牺牲。
“我不图这个,”容与不忍,承情的笑笑,按住他的手,“不用了,像从前一样就很好。”
沈徽摇头,态度很是坚决,“不一样,我想把自己给你,从此以后烙上你的印记,我就是你的人,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这是世间最美的情话吧,令人心潮起伏,容与决定满足爱人的心意。可彼此都是第一次,过程费了不少力气,还带着难以言喻的疼痛,可谁说那痛不能入骨呢,即便是伴随着快慰的痛楚,也一样能够销魂蚀骨。
双双躺倒下来,沈徽意犹未尽,抚摸着他精致的锁骨,不无遗憾地感慨,“以后没人给我点茶了,也没人给我梳头了。”
容与听过一笑,坐起身道,“不如再给你梳一次。”
沈徽摇头说不,“你梳了太多次了,该轮到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和你结一次发。”
心中一动,容与披衣起身,走到镜前,寻了一把小金剪子,剪下一缕头发,递给他。
晚来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发梢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他眼中含笑,乌黑的眉衬着漆烟墨一般的长发,意态如谪仙般清雅。
沈徽端详着他,看得发愣,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了,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
容与凝视沈徽,那剑眉星目,那刚毅的轮廓,其实同样也不曾有过变化。
沈徽将那一截头发拿着在手里转着,眼里全是化不开的爱意,犹自揶揄道,“从前杨妃思念李三郎,托高力士带回去的就是一缕头发。你如今人还没走,就想要我思念你了。”
容与笑笑,“她是一身之物皆由皇帝所赐,唯有一缕青丝香润,曾对君镜里撩云。我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都是你给的,我也只好拿它送你了。”
“人家可是献完发就被接回宫了。所以说,这个寓意好。你日后还是得回来。”沈徽想着,幽幽笑起来,“我可没想过让你一直在外头,你也说了,过了三年五载的,他们把你忘了,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即便不忘,我们也能悄悄地,再不叫他们知道。你说可好?”
容与笑着点头,然而心里对这个期许并不抱什么希望,前路依然迷雾重重难觅归途,至多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我又有点担心,等你真回来了,万一我老了可怎么办?”沈徽满眼怅然,“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你若见了苍老的我,还会不会喜欢?”
容与失笑,“那时我也老了,真到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都好不到哪里去,谁还笑话谁呢。”
沈徽对这个话题依然执着,“我只问你,若是我鸡皮鹤发,你看着还会真心喜欢么?”
容与认真想了想,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他衰老的容颜,之后认真地答,“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不过色相能带给我的欢愉终究有限,我想要的还是内心满足,相知相守,彼此珍视对方如同珍视自己的性命。”
沈徽眸光闪了闪,抓起他的手,迟疑了下问,“你有遗憾么?”
如果说没有,未免太不诚实了。
“当然,虽然我尽量不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在那里。如果我不是一个内臣,而是清白人家读书上进的学子,一不小心考中了会试,在金銮殿上遇见你,从此成为你一力栽培的能臣;又或者我能学些武艺,守卫家园开疆拓土,成为征战四方的战将——也许都会为你完成更多心愿。不过境遇变了,缘分也会随之改变,终我们一生可能只是君臣关系,不会再进一步。”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大抵说多了,又像是在怨怪命运似的,其实人生际遇自有其玄妙,容与转口,笑容拨云散雾,“无论哪种活法都必定会有难处,没亲身经历,只能凭空做想。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体会不到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没有亲见,当然也就无从知晓。”
“你呢?这辈子有没有遗憾?”容与说完,试探着问,心里也说不清,究竟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沈徽摆首,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没有。我见过远山,也站过群山之巅,可人不能永远立于顶峰。到最后,心里要的无非安稳宁静四个字。从你身上,我得到了。像故乡之于旅人,有心安之感,有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可以抚慰人心,可以让人感受喜乐愉悦。所以你之于我,就好似熟悉的故乡,不可替代,铭心刻骨。”
容与垂下眼帘,隐匿住一点难以自持地动情,“那便好,我们都没有后悔过。不过虽然这么说,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内臣了。寻一处云山小隐图里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每日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到家,爱人就在门口等着我,不必多言,只相对笑笑,道一句,我等了你好久。”
手中一紧,是被沈徽握得更牢了,“是这句么,我记下了。”说罢忽然蹙眉,“怎么你来生都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也不好好出将入仕,真是太没出息了。”
“这辈子被朝堂大事折腾得筋疲力尽,我也算鞠躬尽瘁了,”容与故作愁苦,摊手一笑,“来世就让我过得闲散些罢。”
沈徽轻轻哼了一声,慢慢笑着说,“我知道,你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世算你陪我了,下一世我总归答应你,一定会按你心愿陪着你。”
彼此相视而笑,无言依偎在一起。至于两个人无限憧憬的那些话,其实也间接证明,无论是今生,还是难以预料的来世,他们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相依相守。
然而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将来的事情,谁能一眼望得穿,或许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更漏滴滴答答作响,檐下铁马轻声相和,殿外开始陆续有人走动,宫人隔着屏风请求为沈徽更衣盥洗,再过一会儿,便是朝会的时间了。
容与也该起身上路,沈徽忽然特别感慨,“我不去送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能回来。”
笑着颌首,鼻中的酸楚其实已直冲顶门。沈徽亦如是,紧紧拉着他,语速急切,像是在强调给自己听,“如果我忘了,我是说,如果,你要时常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方便让你回来。一定记得问,倘若我一时没想起来,就全靠你了。”
容与再颌首,随着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只是几近贪婪地凝视沈徽的脸,以期用这个方式将他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侍女请沈徽去梳洗的一刻,他脸上又恢复了冷漠肃然,端坐于镜前等待她们为他梳好发髻。
容与默然起身,望着一殿忙碌的人,所有人都在刻意无视也的存在,于是给了他最大限度地自由去直视沈徽。
束好金冠,系上绶带,镜中人又成了威严与矜持并重的帝王,高不可攀令人仰视。
容与默默对着他的主君,他的爱人躬身,抬首时再注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推开殿门的一瞬,沈徽忽然叫道,“容与。”
脚步一滞,容与回首望向他。
“南京多雨,气候潮湿,记得要护好,你的腿。”沈徽字字清晰,神色淡淡。
容与欠身应是,“也请皇上,千万珍重圣躬。”说完不再流连,转过头去,殿外依然有朦朦的月色,是时候踏上不知前路如何的旅途。
他自午门外出发,临行时,没有回望这片皇城,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回来,而是多望一眼,也许就会舍不得离开。
马车旁站着许久未见的方玉,她是沈徽特准,要容与带上随行之人,为的也是去了南京有人照顾他。
其实就算沈徽不提,容与也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京里,现下好了,就像很多年前说定的那样,他们两个人真的有一天,以这种方式相濡以沫。
“我乏了,想睡一会儿,出了京城再叫醒我。”容与对她微笑,然后合上了眼。
第138章 春日昭昭
南京的冬日虽无肃杀之气,却时常雨雪霏霏,清冷而湿腻。
圣旨上说的明白,容与不过闲居此地,挂着一个奉御的衔,正事一律不涉及。是以他到了南京,不过去御马监点了个卯,拜见掌印,和同僚略微寒暄两句,如此而已。
众人对他倒也客气,只是看他的眼神难免透着各种探究和猜度,话里话外也会流露出对他的一丝同情,几分惋惜。也有人特意跑来专门为看他一眼,想是十分好奇这个曾经御前得宠二十年,数次为钦差代天子巡政,大权独揽的内相会是什么样子,而一朝被贬又该是怎生落寞的形容。
容与只装作不察,循着礼数和所有人打过招呼,便向掌印告罪说自己身子不好,无事请许他在家休养。掌印自无话,慷慨地放他去了。
南京是大胤立国之初的都城,后来太宗迁都,南京便成了陪都,一样设有六部和十二监,但一向都是虚职。
如今应天府就设在南京城,这座古称金陵的都城,北控大江,南凭聚宝,西接石壁,东傍钟阜,气势颇为恢宏。
然而就像他尴尬的地位一样,不免有种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的寂寥。
容与早前托人置的宅子位于城内三山街,粉墙黛瓦,映着小桥流水。据说之前的主人是个徽派商人,颇有几分雅趣的在院中凿了一处池子,湖山假石点缀其间,玲珑别致,峰峦叠嶂。因见内中一处独立的院落清幽安静,就将其改为画堂,闲来无事便题了个匾额在其上,名曰还砚斋。
搬进来没多久,先迎来了第一个故人——林升。甫一相见,他人已是双目盈泪,几乎扑进容与怀中,口里埋怨道,“您怎能如此对我?早就知道您当日让我走必有缘故,原来竟是被发配到这里来。”
林升总是能逗他开怀,容与搂住他,环顾四周绿意,挑眉笑道,“此处清晨夕暮,烟水弥漫,风起时,滴翠凝碧,有曲桥流水,小溪如练。我每日枕波其上,寄情诗画,从此远离庙堂,这么快活的日子,怎好用发配二字来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林升四下看看,也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还是正色道,“您是自请来此的罢,若是依万岁爷的心思一定不会主动放您来。其实他应该也舍不得您……可这会儿降了职,赋闲在此,那些人就能放过您了?说句不中听的,他们巴不得整死您呢。”
容与点点头,想了想告诉他,“我被贬黜,从此远离京城,远离皇上,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人还活着,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圣眷,丧失权力的林容与,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林升思量了一阵,慢慢明白过来。容与又问了他一些吴王的近况,闲谈一会,林升便说要帮他整理带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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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和方玉两个有说有笑收拾带来之物,容与心里忽然有种安宁的踏实,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身边之人不曾变过,有些情谊也一直都在。
收拾得差不多了,林升便把带来银票和他从前整理过的账册拿给容与,其时一直没认真留意过自己有多少钱,如今仔细一看,容与不觉惊了一跳。那是个挺庞大的数字,一瞬间让人又有种富贵忽至,不知所措的茫然。
“你可真是有钱人,难道这些年都没处花钱不成,竟能积下这么多。”方玉翻着银票笑叹,“这回好了,咱们在这石头城可是衣食无忧了。”
林升轻嗤一声,“你看你这点见识,何止衣食无忧,今后想要什么,你只管和大人说就是了,他肯定会满足你。大人在花钱这方面一向疏散,性子又冲淡,若是靠他自己,只怕这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
容与听过一笑,“以前是真没处花,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置办东西。如今倒有闲情了,看来我这后半辈子,就要致力于如何把这些钱花光了。”
说得他们都笑起来,只是细看之下,亦能察觉林升的笑容里,隐约透着些无奈的感伤。
容与对他们说,“往后也别叫我大人了,这么生分的称呼怪没意思的。叫我名字,或是哥哥都可以。”
二人相视看看,欣然应允,此后林升便唤他作哥哥,方玉则还是以名字来称呼他。
林升因告了假,陪容与住了几个晚上,后来在他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之后每隔上一段时间必会来南京看看他。
容与平日无事只在还砚斋闲坐,读书写字,更多的时候是描绘一幅心中想象的山水画。这些事,他做得专注,往往会耗费一天时间,再抬头看窗外,已是画堂烟雨黄昏时了。
篆香烧尽,月上帘钩,这样清静的日子过得缓慢,似庭前溪水静默流淌,等到一卷东风吹绿园中的柳丝,春雨浸润斜阳外的芳草,他已将宅中所有画屏都完成,每日更得闲情立在廊下,感受杏花零落,燕泥飘香。
如此恬淡岁月,当真一切都好,惟有心中牵挂时时发作,还有那随着黄梅雨季到来而愈发折磨人的腿疾,委实有几分难捱。
南京城接连数日阴雨连绵,白天犹可,一到晚间钻进沾上湿气的锦被,膝盖处便漫生出延绵不断的酸楚,渐渐演变成一种噬骨般的剧痛,令人夜不能寐。
容与时常辗转至天明,坐卧不宁。一日夜半,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不得已他起身点亮房中烛火,欲烧些热水,取巾帕来敷腿。
这一番折腾倒惊动了方玉,她披衣进来,见状忙教容与去床上坐着,自己脱了锦缎披风,打水热帕子。
“对不住,吵醒你了。”深更半夜要人服侍,容与过意不去,只好向她说抱歉。
方玉瞥了他一眼,不在意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动作那么轻,生怕吵到我,哪里就真能听见呢。我只是刚巧出来,想看看那园子里的杏花被雨打成什么样了,才瞧见你屋子里的灯亮了。”
心下稍安,容与因问她,“你时常睡不好么?还是因为来了这边不习惯。”说完,他顿时又想起来,她本就是南边人,如何会不习惯呢。
方玉也想到了,讥笑他记性差,又自嘲地笑笑,“从前那么多大事要你记呢,哪儿还想得起我来。”
容与一晒,垂目笑笑。方玉大约怕他尴尬,又道,“你腿上的毛病确是好不了,可不能总这么自己生捱着,回头我去管御马监的人再要些炭来,烧上火总能好过些。”
容与笑说不必,“这都春天了,早就不供应炭火。我看这季的雨也快下完了,再忍两天无妨的。”
方玉无语,只干瞪了他两眼,却也瞧不出生气,半晌幽幽一叹,“你可真能忍。”
“我?”容与轻声笑笑,“我前半辈子过的也算顺风顺水,真没什么需要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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