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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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剡抓住一切机会拍马屁,但这话里颇有几分真心。在他看来,北海鲸王固然是北地有数的豪强,啸聚湖海,自成一派,但与身边这位相比,份量似乎还要差上一些。

就这样,三人两舟,往芦苇荡深处划去,余慈随口和董剡说话,又问起当年故人现状。

他和千宝道人虽是一路同行,可后者伤势沉重,一到移山云舟上就闭关疗伤,到了洗玉湖后,则直接转移到清虚道德宗的一处灵脉秘地,以稳固受到震荡的道基。两人只订下了后会之期,还没有真正深谈过。

只是,董剡对离尘宗内部也不甚了解,所知的一些,大都是道听途说,弄不到点子上,余慈听了几条,也就只当是闲聊了。

越往里去,场面越是喧闹,听话音,似乎人们在变着花样,拼酒赌赛。

如今就是赌何人能一气喝下三斤的原浆。

那原浆听起来可不简单,乃是北海鲸王用洗玉湖下七百里深层水制就,尚未勾兑之前的模样。这其实已经到了某种极限——再往下去,受庞大压力以及特殊虚空环境的影响,水体都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水”的特征,想再酿酒,几乎是不可能。

原浆还携带着大部分“深层水”的特殊,其质冰寒,大口喝下去,真能冻透五脏六腑,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不过,那边的修士只听话音中气,便都是强横之辈,只是聊发狂性而已。

董剡、曾悦便是引他往那边去。

不多时,他们已经到了外围。这里芦苇都快被船只推平了,只余下寥寥几根,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正起哄吹叫的修士中,有人感觉到光线有异,回头看来,见如此形制,都是一呆,很快便有人笑:“仙引灯,来来来,且看看是哪位到了!”

在喧闹的环境下,关注这边的毕竟只是少数而已,曾悦也还罢了,部分还是赶鸭子上架,可董剡却是挺胸腆肚,脸上大有光彩。

这就是余慈的身份地位带给他的底气。

哪知再行数丈远,忽有人道:“且住!”

话音有些含混沙哑,然而入耳如擂鼓,让董、曾二人都惊了一记,同时引目看去,眼前却都是一亮。

只见灯笼光线覆盖的边缘之地,一人只身箕坐于小舟之中,一手拎着酒坛,眯起眼睛看过来。

昏昏光芒落到那人面上,照映酡红,艳若桃李。

真是位出色的美人儿……而且非常有性格。

余慈也移转视线,看向来人。纯以“坐姿”论,女修大有男儿气,而且是那种豪迈不羁的男儿。她坐在小舟尾部高处,修长双腿叉开,撑于舟中,看上去非常舒适,又极具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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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其装束与之亦是相称。不像此界女修惯常的霓裳、裙裾,她劲装疾服,收拾利落,偏在背后缀了件半截披风,此时已有小半被湖水或是酒水打湿,只有一角在湖风中微微起伏,却一下子将过于强硬的线条柔化了。

但就算这些,她给人的感觉,也不是寻常美人应有的精致,而是历经世事,百般磋磨后的沧桑江湖气。

唔,怎么有点儿面熟?

不得不说,这位硬朗而又恣意的美人儿的气质太过鲜明,让余慈一时间很难找到对应的人物。

正搜索记忆之时,女修又以沙哑的嗓音道:“可是余真人当面?”

余慈向那边抱拳:“正是余某。”

听到竟是位长生真人,注意这边的一众修士,开始低声议论。北地三湖从来都是精英群聚之所,洗玉湖又是核心地带,辟劫之地,出现三五位真人,也不算什么,可猜测来历根底,却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尤其像这位,仙引灯在前,使得内涵更加微妙了。

其实也有人往非常接近“真实”的方向去想,毕竟这一段时间,“渊虚天君”和“上清后圣”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

可不等他们真正确认,那边轻舟上,女修长腿用力,站了起来,还有些摇晃,应该是醉意未消。

不过就在她站起的同时,手上半空的酒坛顺势在水面上划过,舀了大半坛湖水,混着未净的酒液,就那么翻手一倒,泼面浇下。

女修晃了晃头,水珠四溅,酒香转淡。

借此恣意手段,她明显消去了部分酒意,足下轻舟也已靠近余慈这边,便在人们瞠目结舌之际,一礼拜下。

“骆玉娘见过天君。”

余慈还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使得女修躬身行了大礼。不过这半生不熟的名字,还是刺激了那份记忆,让他很快就恍然大悟:“原来是骆道友。”

骆玉娘,这不正是平治娘娘座下爱徒吗?

世事巧合至此!刚刚还和董剡说起薛平治,转眼就看到了她的徒儿!

余慈甚至怀疑,是不是刚才他们的谈话,都给骆玉娘听去了?

不只是他,董剡也这么想,脸色都有些发白。

且不说薛平治,便是骆玉娘,也是北地长生真人中,有名的狠角色,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真到关键时候,却是尽走极端,没有任何妥协可讲,相应的战意坚定,手段残酷,人人都要忌惮三分。

董剡在胡思乱想,骆玉娘却是压根没理会他,行礼已毕,便问余慈:“天君是来参加酒宴的?”

余慈道:“偶然路过,应故人之邀……骆道友与鲸王有交情?”

骆玉娘微微一笑:“有过数面之缘,故而来凑个热闹,也是忙中偷闲。如今北地飘摇,百花谷也不安稳,我与恩师出来,也是为寻一处安静所在。”

余慈微愕,虽说彼此也算故人,但那关系可微妙得紧,这样说法,未免是交浅言深了。

哪知话一说完,骆玉娘又道:“如今思来,当年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万望天君恕罪。”

这就引到旧事上去了,余慈虽是心怀坦荡,不会纠缠已经了结之事,但也不想轻轻巧就说“没事儿”,也只有微笑而已。

骆玉娘见他表情,又是一礼拜下:“恩师得天君手制符箓,这些年大有起色,如若不然,大劫之下,凶多吉少,这份恩情,玉娘铭记在心。但此有用之身,任凭天君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里满满的江湖气,感情却甚为真挚,这一点余慈也是有感应的,使得他对骆玉娘好感大生。

当年他一门心思想着脱困,注意力大都放在谷梁老祖师徒,还有薛平治等关键人物身上,对大多时候都不显山不露水的骆玉娘,印象很浅。

如今没有了谷梁老祖、薛平治这等大劫法宗师的“压制”,这一位的锋芒便彻底展露出来,尤其这豪爽直白的性情,真有乃师之风——当然是指未遭逢大变之前。

他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当即就哈哈一笑:“骆道友一片尊师之心,我知之矣。至于什么驱策,就言重了。不知平治元君何在?”

“师尊到此寻访旧友,眼下却是分开了。”

“唔,有机会还真要拜访。”

骆玉娘忽一摇头:“何必再觅他日,我今日便引天君过去如何?”

“嗯?”余慈有些惊讶,“这个……怕是打扰了元君兴致。”

“怎会如此?恩师想必也乐于见到天君。”

骆玉娘眼眸闪亮,当真是盛情相邀,语意诚挚。

余慈脑子转了一圈儿,略有所悟。

说起,她们师徒也是与罗刹鬼王仇深似海,如今自己与东海针锋相对,背后还有一位莫测高深的“上清后圣”,这等天然盟友,骆玉娘怎会错过?

当然,立场是一层,实力是一层。

若他还是当年被迫订了城下之盟的小小修士,就算骆玉娘热情相待,也不会现在这种礼仪姿态。

余慈有些心动了。

像是薛平治,还有与她交善的谷梁老祖,虽未立宗门,却是北地有数的强者,即使自己与这二人因当年之事,有些龃龉,最后怎么也算是和平解决。尤其是玄黄杀剑,谷梁老祖师徒明知虚实,依然守诺不取,直到数月前,另生事端,才暴露出来,这份固守信诺的坚持,余慈也要另眼相看。

若能就势化解心结,便不是助力,也不至于成为阻碍。

况且,观骆玉娘的态度,这类合作,应该大有可为才对。

余慈也不矫情,若能得此盟友,可比一场没头没尾的酒宴强出太多了。他抬头看了看月色,笑道:“踏月寻友,也是一件雅事,如此,便请骆道友引路罢。”

“那,请恕玉娘冒昧。”

骆玉娘忽尔嫣然一笑,行了个抱拳礼,转眼踏到余慈船上。

余慈也还罢了,董剡则是一惊,紧接着,他脚下生风,足不沾水,轻飘飘给送下了船,移到一旁呆头鹅似的曾悦身边。

骆玉娘就立在船头,不见如何动作,一盏宫灯已经握在手中,灯火自燃。

骆玉娘手中宫灯,形制上比曾悦的灯笼强了好几个档次,光色虽不如月色明媚,可光晕摇动间,映照数丈水域,待轻舟划湖,飘然而动,则是莫名动中生静,进入静谧安详的世界中去。

显然,这是一件法器。

观此情形,周围再起骚动。

和在北地名声不响的董剡、曾悦相比,位列长生,且性情独特,不入俗流的骆玉娘,名头自然要大得多。

相应的消息传递,也就要快得多。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骆玉娘引棹小舟,刚刚回头,余慈还在与董、曾二人表达歉意,忽有浑厚嗓音,声如大潮,轰然而来:“仙引灯?是哪位道友……骆玉娘,你敢截我贵客!”

湖上便好事者彩声大做,这是北海鲸王到了!

此时,余慈也终于从周围的喧嚷议论中,大概明白了何谓“仙引灯”。

这确实是北地待客俗礼之一。乃是在没有收到主人邀请的前提下,由相关人物接引入场的规矩,当然,接引者或被接引者,多少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才能赢得主人的关注,否则只会是自取其辱。

不过漫长时间下来,总会有那么几回,或主人有眼无珠,或客人不自量力,酿成尴尬甚至于惨剧。故而又约定俗成地加了个规矩,即受邀客人里面,可以有第二人、第三人,甚至更多的人出来,“按序接引”,吸引主人注意,甚至极端的,可以“另起炉灶”,不至于有“遗珠”之憾。

当然,某种意义上,这绝不是化解尴尬之用,而是激化矛盾,唯恐天下不乱。

要是董、曾之流,也许北海鲸王还要迟疑一番,可骆玉娘半路杀出,便是傻子也知道,来人的身份,定然不同。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骆玉娘脚下发力,小舟几乎不沾水面,飞掠而走,只在船尾留下一条长痕。

湖上响起骆玉娘爽朗笑声:“这位贵客,今日便由我们百花谷接走了,鲸王可待来日!”

北海鲸王这回根本不搭理她,只对余慈喊话:“道友何去太速?且饮我寒玉原浆,兴尽再归不迟!”

此时,余慈不得不开口了,面对这样两位不拘小节的人物,他也聊发狂性,长笑道:“缘起而至,闻声而归,但求佳酿,醉待来日!”

北海鲸王狂笑声起,一时芦苇倒伏,千船摇动,便见夜空之中,银丝如雨,飞落而下,酒香四溢。还有一巨觥,青铜材质,形如海鲸,后发先至,停在余慈身前,滴溜溜打转,将半空美酒,尽收其中。

余慈一笑握觥,将其中足有斤许的寒玉原浆,一饮而尽,待凛冽冰寒入腹,骤生火热之际,将巨觥掷于湖中,逆波而回。

酒劲上冲,原浆独有的醇厚之感,裹着本质的冰寒,直透脑宫,一边是醺醺欲醉,一边却是清冷寒透,仿佛身至那七百里的洗玉湖深层,既可隔绝尘虑,安享静谧;又可兴风作浪,摇撼湖海。

“妙啊……余慈谢鲸王美酒!”

宏声赞叹,语出衷肠,但更惊人的还是他真身名号,一时芦苇荡中突地静了静,继而鼓噪声起:“神通无上,渊虚天君!”

刹那间,不知有多少轻舟飞动,从芦苇深处划出,还有人干脆不遵守规矩,飞起半空,只为一睹将去之人的风采。

那北海鲸王也是一时做声不得,片刻之后,却听得雷音鼓响,仿佛是宣泄心情,接下来,才是震天吼声:“骆玉娘,我定不与你甘休!”

此时此刻,一叶轻舟早已飞流十里之外。

骆玉娘仍居船头,引灯驭舟,又回眸道:“鲸王意气自负,又喜攀比,我今日横插一手,他不能结识天君,他日必然更加亲近……此人性情倒也不错。”

她本是意图指点,话到嘴边,却又按下,改以它语,可见心中的谨慎。

余慈一笑,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言。他现在对骆玉娘手上的宫灯更感兴趣,其法器似乎有通感之妙,由柔光而至于希声,由希声至于无形,由无形而契入道境。

虽是微微不起眼,却也有益无害,还有些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助益思虑,明心通窍的好处。

余慈干脆微瞑双眸,顺着宫灯妙境,进入冥思状态,初时耳畔还有轻舟划波之音,后来已茫茫一片,浑然忘我。

不知过了多久,月过中天,已是午夜之后,小舟偏转近岸,进入一条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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