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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是慢性的毒,需要在体内日积月累才能达到令人无法生育的效果,下毒之人的耐心颇佳不说,投毒这么多次而不被发现,或者其人谨慎至极,或者就为窦皇后身边的亲信之人,再或者这两个皆有。

犯案之人的目标缩得如此小,但是除却窦皇后与窦派中人,竟然再无其他人愿意将此案继续查下去。窦皇后悲痛欲绝,日日去俞云宸的面前哭诉,最后惊扰了在佛堂中潜心诵读经书的季太妃,从窦皇后的身边揪了一个侍婢出来,才算是将此案平息了下去。

那侍婢究竟是不是真凶不得而知,但是窦皇后自从那件事之后,便渐渐沉寂了下来,往日里的衣香鬓影变成了椎髻布衣,从前的歌舞升平的中宫再不复返。

内庭之事看似是皇帝的家务事,实则与朝堂有着万缕千丝的联系,这些事情说来并没有谁刻意张扬,但是仿佛在一夕之间,该知道的人便全部都知道了。

窦皇后在小产之后愁云惨淡了许久,闹到几近失宠,待到她醒悟之后好不容易将俞云宸从季妃那里争了回来,便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对于帝王来说,一个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即便再是温柔乡,也会令人头疼,更何况俞云宸还不是一个长情的人。窦皇后的地位摇摇欲坠,窦仁身为凭借窦皇后上位的外戚,在奉天殿上的地位也尴尬了起来。

在这之后的奉天殿上,季派每每与窦派说话,都咄咄逼人夹枪带棒,以前的狗咬狗一嘴毛,如今变成了棒打落水狗,不少人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而其中最为幸灾乐祸的,当属季派之首季正元。

朝堂的形式已然从当初的三足鼎立变了格局,中立派务实,得到的嘉奖最多,其次便是善于奉承的季派,而辉煌一时的窦派,则变成了被两派死死压制住的那个。最平常不过的早朝暗流汹涌,最可悲的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似乎有自己的偏好,对于窦派的没落选择了视而不见。

窦仁对此一忍再忍,终于有一日忍无可忍,亲自登门长公主府。

窦仁来的时候俞云双正在书房中与姚永泰等人商量政事,听了映雪的禀报,只吩咐映雪安排他在正厅中等着,便再没有过问他的事情。

待到俞云双处理完事物,送走了姚永泰等人踏入正厅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

窦仁在摇曳烛火中放下手中捧的茶盏起身。

俞云双侧首一望那已然喝空了的白玉杯盏,又仔细审视了一番窦仁恭敬的神色,对着映雪道:“换茶。”

映雪从窦仁身边的桌案上端起了茶托,却行退了出去。

俞云双提裙走至上首的位置坐下:“让窦大人久等了。”

敷衍至极的一句话,既没有说让他久候的缘由,也没有为此致歉,偏偏窦仁听了之后,对着俞云双长揖一礼,无任何抱怨。

这人姿态放得极低,完全不见往日里的嚣张跋扈,倒让俞云双有些意外。

见俞云双无话,窦仁道:“是我来得太晚了。”

俞云双入目处便是窦仁屈下身后露出的后脑勺,也没有允他起身,只问道:“不知窦大人来长公主府,所谓何事?”

窦仁拱手隐晦道:“一年多前我从小女那里得了长公主的一句话,当时没有想透彻,如今琢磨起来,甚是悔恨,不知长公主这句话如今可还作数?”

俞云双口中“哦”了一声:“我与窦皇后似乎只见过一面,还没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又怎会说什么意味深长之言,窦大人是不是记错人了?”

窦仁只将头垂得更低:“对的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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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云双十指交插放于膝上,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压根不想搭理他。

两人便如此僵持了片刻,时值映雪端了换好的新茶进来,俞云双才向着窦仁的方向扬了扬下颌。

映雪会意,上前去搀了窦仁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窦仁人是直起身来了,却没有按照映雪的牵引坐到旁边的官帽椅中,反而目光殷切望向俞云双,希望她能给一个答案。

俞云双勾了勾唇角,缓缓道:“窦大人方才说的没有错,你确实是来晚了。本宫早就将话传给了你,你分明有许多机会来找本宫,却一直拖到了现在。今日你来见本宫,不是因为你心中甘愿,而是因为你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俞云双说话的口吻平淡,语调不带一丝起伏,就是在直观地陈述事实,窦仁却觉得这话锋尖锐,窘迫地他抬不起头来:“长公主说得没错,但是还请长公主相信,我做出今日的决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既然如此……”俞云双唇角描绘出一抹清冷笑意,“那你应当也思虑过了自己现在的做法意味着什么,自你踏入长公主府的大门起,不管我同意没同意你的请求,你的退路都已经断了。”

即便是姚永泰等人每次拜见俞云双,都需要从西街的笔墨铺子那边绕道而入,而今日窦仁从长公主府的正门进入,不管有没有被有心人看到,他与俞云双有私交这个烙印都去不掉了。

窦仁抚平了身上官袍上的皱褶,沉声道:“我今日来,只求进,不求退。”

见到俞云双黛眉微挑似是不信,窦仁郑重道:“老臣半生为官,最初还抱着忠肝义胆,想要留名千古,而后官职越来越高,心中的壮志豪情却逐渐散了,沉迷与争权夺利之中不可自拔,才落得了如此下场。如今的我为外戚,坊间提起我,都将我与季老虎比在一处,现在想想,只觉得自己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太多,比无功名傍身的时候更加可悲。”

窦仁言毕,深深看向俞云双:“长公主说的没错,老臣确实在心中挣扎了许久之后才坐在了此处,毕竟在老臣看来,无论长公主是否为嫡出,先帝既然将帝位传给了今上,他便为正统,为天道。而颠覆天道,视为大逆不道。”

俞云双闻言,面上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天道二字,确实是大多数人不敢逾越的鸿沟。”

窦仁却摇了摇头:“而后我发现自己错了。今上其实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他的性格太过偏执,不懂取舍,想要将一切都攥在自己的手中,却不得其法。他好大喜功,又不懂权衡之术,沉迷于内斗之中,以为此消彼长才是长存知道,却未曾想过朝臣皆为国之所需,内斗不断,只会损伤国之根本。从前中立派势力尚弱,季窦二派分庭抗礼,互相制衡,我觉得今上没错,可是如今窦派陨落,季派折损严重,今上还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反观长公主手中不断壮大的中立派,与中立派立下的实打实的功绩,我才知自己当初的坚持多么荒谬。”

俞云双听他说完,只淡淡道:“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如今的中立派,大多为当初不参与党争而被你们排挤在外的实干派官员。”

窦仁羞愧低下头。

“你方才的一番话本宫听进去了,不过本宫记得当初在中宫与窦皇后交谈的时候,便曾说过,你既然想要为我的麾下,是需要向我证明你对我而言是有价值的。”俞云双道。

窦仁闻言抬起头来:“长公主需要我用来做什么?”

“季正元。”俞云双道,“那日奉天殿讨论是否册封季太妃为皇太后时,你曾经率领窦派站出来细数了季正元的几大罪状。只是当大理寺派人调查这些案件之时,却因为无法获得充足的证据,许多线索还未查到最终的源头,便彻底断了。”

俞云双说到此处,凤眸微微一眯:“边关大败,与季正元脱不开关系,我要向他备一份大礼,你可愿意为我送过去?”

窦仁闻言,神色振奋道:“老臣愿依附于长公主,唯长公主之命是从!”

☆、第127章

大宁与彦国的那场战事,虽然最后以议和成功为结局,威慑了邻国,却也令大宁自身耗损严重。

年初之时,俞云宸改元,将年号由兴武改为建和。这一举措不仅意味着新一年的伊始,也昭示了他政治主张的转变——大宁是时候放下兵戈,修生养息了。

只可惜俞云宸的如意算盘打得再响,如今的朝局却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建和元年四月,护国大将军裴钧战亡于臧山一事被御史台再一次翻出,御史大夫邱良工弹劾当时宁军的监军和康与其合谋者尚书令季正元,言其为一己私利,权越节度,阻挠裴钧调兵,致使宁军中军倾覆于臧山,裴钧阵亡,并呈上季正元书与和康的信件为证。

这些书信,自然是俞云双依靠卓印清提供的线索一步一步挖出来,而后差人透露给御史台的。

和□□性奸滑,在与季正元狼狈为奸的同时,对他也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生怕东窗事发之时,季正元为了自保,将他踢出去当替罪羊。在臧山战役这件事上,和康同样留了个心眼,将两人往来的书信藏于自己在宫外的私宅中,以备不时之需。

和康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这事事留一手的性子,酿成了他今日的苦果。

书信这种东西,白纸黑字配上鲜红官印,是最不容抵赖的证物。俞云宸初始还能保持平静,待一封一封将书信阅毕之后,带着少年圆润的面颊已然紧紧绷起,看起来震怒异常。

他的怒气,倒不全然因为裴钧的死。对于俞云宸来说,裴钧虽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却也只是一柄剑,裴钧没了,总会有下一柄利剑顶替他的位置,没准还会比这个与俞云双私交甚笃的裴钧更加好用。

让俞云宸更加气愤的,是自己的帝威竟然被人藐视到了如此地步。一直以来信任有加的近侍,竟然是他人安插在身边的眼线,不仅罔顾了他的信任,还直接导致大宁臧山一役的失利,坏了他进军彦国的大计。

俞云宸的眼眸微微眯起,这个和康,他是留不得了,而季正元虽然参与此事,但毕竟在身份上还是自己的亲舅舅,多少还是要给他与季家留些脸面的。更何况季派如今鼎盛不比往昔,朝堂已不是季正元的一言堂,季正元似乎也明白了在如今这种局面下,如果没有俞云宸的支持,季派如窦派一般没落是迟早的事情,是以也收敛了不少,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顺从俞云宸的意思来的。

是以俞云宸的心中再恼火,也没有打算真的将季正元怎么样。杀鸡儆猴,有了和康被严惩的震慑在先,季正元是个聪明人,自然能明白以后该怎么做。

谁成想俞云宸言语中刚透露出来重责和康轻办季正元的意思,中书令窦仁便跳了出来,状告季正元专权擅势、结党营私、戕害忠良、扰乱宫闱。

窦仁所提的罪责证据翔实,论及一些季窦二派分家前的陈年旧案时,甚至不惜以己身亲证季正元的罪责,大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

季正元跪在窦仁的身侧,头低垂着,视线却十分阴毒,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窦豺狼,你作甚!我手上你的阴私事也不少,你是想同归于尽么?!”

窦仁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向着上首御座重重一叩首,口吻激动道:“民间将季大人比作老虎,自大宁开朝以来,有此江湖匪号的除却季大人,便只有当年起兵造反的睢阳王。太`祖皇帝便是因为对睢阳王太过纵容,任其不断壮大,最终险些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的季虎,便如同下一个睢阳王一般,季虎不诛,大宁危矣,还请陛下莫要养虎为患,早做决断!”

季正元与和康贪功,架空裴钧兵权导致其兵败于臧山的做法已经令在场的武将心寒,更何况还有后面窦仁声泪俱下的陈诉,竟是将殿内众人的情绪都感染了起来。一时间奉天殿内群臣激愤,皆下跪请圣上除奸佞,诛季虎。

朝堂上的声调前所未有的统一,就连附庸于季正元的官员,眼见邱良工与窦仁所提案件证据确凿,季正元翻身无望,也都噤声的噤声,倒戈的倒戈,竟然无一人敢在此时站出来为季正元说话。

面对跪了一片的朝臣,俞云宸的手缓缓搓着御座鎏金的扶手,视线在朝中众臣的后脑勺上划过,最终落在了立在右排最首处俞云双的身上。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宫装,静静立在一片或为暗红、或为藏蓝色的朝服中,格外引人瞩目。

年幼之时,但凡他受了委屈,俞云双都会站出来将他护在身后,但是如今,她立在他的对面,身后不知立的是谁,但终归不会再是他。

心中突然有些不甘,俞云宸向前倾了倾身体,鬼使神差唤了她一声“皇姊”,问道:“皇姊自方才起便一直缄默不语,是否持了不同的意见?”

俞云双抬起头来,眉目间的风华耀目:“陛下误会了,季尚书令所犯的罪行,无论哪条都不可恕,无双未开口讲话,一来是因为他们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二来也是相信以陛下圣明,心中想必早就有了正确的决断,无需无双赘述。”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再一次俯首,齐声道:“请陛下振肃朝纲,除奸佞,诛季虎!”

俞云宸终于意识到了究竟哪里不对,这朝堂之上,并没有人在询问他的意思,他们是在将一个人的意愿强加给他,逼他做出决策。

而那个人,便是俞云双。

俞云宸的瞳孔蓦地一缩,摩挲着龙椅扶手的手也停了下来,良久之后才艰难道:“季卿所犯罪责滔天,确实不可姑息,然而朕阅毕奏状,上面尚有模糊疏漏之处需要彻查。”他揉了揉额角,看起来有些疲惫,“此案便交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共同会审,众卿可有什么异议?”

御史弹劾圣上裁决,认为证据不足难下定论时移交三司会审属于正常的流程,只不过案件明朗至此,云宸还挖空心思找了这么个理由将它打到别处去,倒是让人啼笑皆非。

他这么做,无非是自己被逼得心里头不爽快,便拖延拖延时间让令他不爽的人也不爽快。只可惜俞云双却完全没将他这点小心思当回事儿,季正元的败局既定,再扑腾也只能是徒劳。

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的并不算慢,和康被判秋后问斩,季正元处以流刑。季正元素日里结党营私,季派中的不少官员因着牵连在案而落马,窦仁虽然也涉案,但是因为揭发有功,功过相抵,罚俸禄三月,算是所有人中处罚最轻的那一个。

季正元流放那日,俞云双带着映雪前去裴钧的衣冠冢拜祭,回凌安城的路上发现前方的一辆马车甚是眼熟,扬鞭来到近前,与驱车的屈易打了个照面之后,直接将手中的马缰扔给了映雪,自己掀开了帷幔,飞身一跃灵活地钻进了马车的车厢中。

此刻的卓印清正歪在软榻上阖眸假寐,感受到了阳光的刺入,迷茫睁开眼来,在看清了来人之后,还未说话,眉眼便先弯了起来。

卓印清的一应物品无一不精致讲究,这辆马车也是如此,从外面看起来同别的车舆差不多大小,内里却别有洞天,一张软榻外加两人,都不会觉得拥挤。

俞云双微提裙裾坐在了他的身侧,顺手将帷幔重新掩好,轻舒一口气道:“我便知道是你。”

“我也猜到了是你。”卓印清以手撑着床榻坐直了身体,“毕竟有屈易在,不会如此轻易让不相干的人入内。”

“他原本是想拔剑的,是看清了我之后才放行的。”俞云双学了卓印清的样子懒懒靠在车厢壁上,“我方才的举动太过冒失,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到。”

“此处离凌安城尚有一段距离,往来的人也不多,应是没人注意的。”卓印清道,“况且即便看到了,也没什么事,毕竟今日不同往日。”

如今季派倒台,中立派与窦派都在俞云双的麾下,更何况她手中还有长公主令下的鸾军,行事自然不必像以前那样步步为营。俞云双闻言低低应了一声:“况且今日,我也想允许自己放肆一些。”

卓印清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沉闷,停顿了片刻,问道:“你是去见他了么?”

这个他不用言明,两人都知道是谁。俞云双说是:“我便是想去告诉他一声,和康问斩,季正元流刑,他的仇我为他报了。”而后俞云双的眼睫一颤,蹙眉问道,“你说他应该能听到我的话罢?”

卓印清颔首:“能听到的。”

俞云双笑了笑,放松了背脊半倚在卓印清的肩头,问道:“你去哪儿了?今日我出府的时候,没听说你要出城。”

“我去城郊的十里亭赏雪了。”卓印清换了个能看到她的姿势,垂下眼帘道。

“四月天,哪里来的雪?”俞云双嗔了他一眼。

卓印清微微一笑:“十里亭处的柳树特别多,都说杨花似雪,难道你不觉得么?”

俞云双方才回来的时候也曾路过十里亭,闻言匆忙抬起衣袖来,果不其然发现身上沾了不少柳絮。说来也奇怪,俞云双自诩从小到大没怕过什么,却对柳絮这样毛茸茸的东西最是敏感,沾染上一点儿便觉得浑身难受。

蓦地打了个寒颤,俞云双僵直了身体。

卓印清趁机向着侧旁移了一些,口吻含笑:“你若是嫌身上脏,便随我先回隐阁罢,那里有你换洗的衣裳。”

他躲闪的动作明显,她又哪里看不出来。俞云双故意使坏,蹭到他的身边,唇贴在他的锁骨处开口正要说话,却被卓印清又躲了过去。

卓印清向着侧旁移了一些:“你蹭得我脖子痒。”而后似是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触觉,又补充了一句,“我感觉我脖子痒。”

这些日子卓印清也不知是怎么了,与她说话的时候必然要保持一些距离,有时两人肩并肩坐着,他也会慢慢挪成面对面的姿势。

俞云双哭笑不得,以手触了触他的脖颈处:“莫不是起疹子了?”

卓印清也由得她摸来摸去,音色风流道:“那你替我看一看,究竟起了还是没起。”

指尖下的皮肤温润如玉,自然是一点事儿也没有的。俞云双没好气地替他将领口掩好,问道:“你是要回隐阁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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