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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叔喟叹了一口气,端起方才进来时放在一边的白玉瓷碗,搅了搅里面冒着热气的清粥,对着卓印清道:“公子昏迷了这么多日子,虽然有定元丹护着,但还是滴水未进。我准备了药粥,公子先用一些罢。”

卓印清昏睡了这么久醒来,加之心里有事,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此时若是不吃一些,蒙叔只怕又要为他担心,便由着他喂了几口,才推辞说自己吃饱了。

蒙叔倒也没有强求他,将粥碗重新放回到一旁的案子上。

卓印清等蒙叔重新落座了,才开口问道:“屈易是否还在外面?将他唤进来罢。”

蒙叔却破天荒的没有听卓印清的话,将身`下的杌子向卓印清的方向拉近了一些,摇头无奈道:“我知道公子一醒来便要找他,所以早就帮公子打听了,齐王一切安好,如今已然离开了殷城,按照公子计划的路线向着彦国走了。而今上那边的人马也发现了我们伪造的车马痕迹,正沿途跟踪,若是一切顺利,只会与齐王的路线愈行愈远。”

卓印清闻言,面上的神色却并未放松,置于锦被上的右手来回揉捏着被罩,琥珀色的眼眸也是一片深邃难测,过了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那……云双呢?”

这话的语调被忐忑染着,明显到连蒙叔也听出来了。

☆、第96章

蒙叔面露为难之色。

卓印清的眼睫低垂,琥珀色的眼瞳被浓密的睫毛遮盖,显得愈发黯淡无光:“可是她不愿见我?”

“这倒不是。”蒙叔匆忙摆手道,“那日我见公子的情形稳定下来了,便差人去长公主府请双姑娘,但是头一回去的时候,护卫说双姑娘入宫尚未归来。到了下午再去的时候,侍卫却说双姑娘已然走了,且不肯透露双姑娘的行踪。我想起公子那封没有写完的信,以为是双姑娘在与公子怄气,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请她一趟,谁成想当晚便收到了宋源的消息,说今上下旨出兵,而双姑娘已然去封地校场祭祀誓师了。”

“也是。”卓印清喃喃,“齐王都走了,她又怎么可能不走?”

这话的声音十分低,也不知是在给蒙叔说,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公子。”蒙叔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试探问道,“要不要我为公子伺候笔墨,公子将那信写完了,再让屈易送与双姑娘?”

这件事若是能解释清楚,那日卓印清早就将信写完送出去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卓印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必,我等她回来了亲自解释。”

只是卓印清终归没有等到俞云双。往日里俞云双去校场至多五六日就能归来,可这次卓印清等到了第七日,俞云双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宋源从彦国带来的消息。

隐阁与彦国一直往来密切,前有埋在太子翊身边监视其一举一动的眼线,后有安插在前庭为隐阁传递消息的暗线,当初太子翊在潼城滥杀无辜百姓以换军功的消息,便是由暗线一照卓印清的吩咐,在最恰当的时机传与越王,再借由越王之口捅到彦帝那里去的。

这件事对于太子翊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不仅令他失了彦帝的信任,还在彦国上下落得一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彦帝下旨将太子翊召回,虽然并没有废了他的东宫之位,可待到议和失败的消息传回到彦国,宁朝的大军开始反守为攻侵入彦国国境之时,太子翊作为引发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即便彦帝不明旨废他,他也必须让出东宫的位置以熄灭举国怨声。

这一切全是太子翊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卓印清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太子翊现在若想挽回颓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抗旨不归。只要他能在战场之上击退宁军,平息这场战争,便勉强算得上是将功抵过。只是太子翊能做出割取无辜百姓之耳以换军功的勾当,自然没这胆魄背水一战,更何况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宁国的护国大将军裴钧,太子翊能在战争最初从占尽优势的地位节节败退至此,若想取得胜利,要么白日做梦,要么有如神助。

是以当太子翊接到彦帝召他回沂都的圣旨之后,原本是没有丝毫犹豫要听命返回的,但是回到沂都便代表着太子翊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他身边的门客自然都极力劝阻。如此一来二去,太子翊回沂都的事情被一拖再拖,如今新帅即将抵达潼城,他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潼城,便只能收拾好行囊,等新帅抵达,便要踏上归程。

芒种已过,窗外夏蝉的鸣声都仿佛带着燥热,一声接一声撞击着闷热的空气。隐阁二层的议事房内,卓印清身着一袭淡青色锦袍,肩上还披了一件白狐狸皮鹤氅,手捧着一杯白玉碗坐在桌案后。那碗中放了一枚蒸得软趴趴白胖胖的雪梨。

天气酷热,宋源就坐在卓印清的对面,从他的角度,却还能看到雪梨上萦绕着袅袅热气。

卓印清的手指修长,捻着雪梨的把儿将它拎起又扔下,扔下再拎起,玩得不亦乐乎,似是完全没有被夏日的炎热所困扰。

宋源还未将太子翊的境况禀报完,额上的汗水已止不住得往下流。借着用帕子擦汗的功夫,宋源抬眼一望卓印清,见他浑身裹了那么厚却还清清爽爽,与他仿佛处在两个季节里,忍不住想开口调侃,但是转念忆起这人察觉不到冷热的原因,话在嘴里面转了一圈,便重新吞回到了腹中,只继续低头擦汗以掩饰尴尬。

卓印清将楚老先生早上来诊脉时忘在桌子上的蒲葵扇丢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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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气当真是要热死人了。”宋源接过蒲葵扇来就是一顿呼扇,“李孟说他劝不住太子翊了,想来问问公子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李孟原是隐阁武部甲子支的一员,三年前被卓印清埋在太子翊的身边做暗线。前些日子卓印清托宋源交给李孟的锦囊,除却让他将太子翊在潼城的恶行传出去,便叮嘱他务必劝说太子翊留在边关。

“嗯。”卓印清清了清嗓子,鼻音却依然很重。

都说病去如抽丝,那日大病之后,卓印清的身体便一直不怎么健朗,温热虽然退了,风寒却一直没好利索,每天夜里睡熟之后,都能硬生生地将自己咳醒。楚老先生为此急得团团转,因着怕药性相冲,不能给卓印清下猛药,便让蒙叔买了一筐子雪梨,削皮掏核灌入川贝米分,每日早中晚各蒸一只给卓印清吃。

卓印清原本极爱吃梨,自没了味觉之后,还喜欢时不时吃上一只。只是如今突然被人迫着每日吃三次,就是再爱吃的东西也会吃腻。

抬眸一扫室内,蒙叔与楚大夫都不在,卓印清将那大白梨子递给了宋源,眉眼弯弯问道:“吃么?”

宋源问完了话正等着卓印清回答,被他倏然一打岔,人便摸不着北了,傻愣愣伸出手来,还未碰到雪梨把子,人便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忙不迭推却道:“不吃不吃,我哪敢跟您抢梨子吃。”

卓印清哀怨叹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开口问道:“李孟可说了太子翊预定何时动身?”

“新主帅是早就定好了的,抵达潼城应该也就这几日的功夫,到那个时候,太子翊就要离开了。”

“那便确实没多少时间了。”卓印清苦哈哈地凝视着那梨子,张嘴咬了一口。

见宋源偷眼瞅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宋源咽了咽口水:“好吃么?”

“好吃你便替我吃了么?”

宋源背脊一僵,头摇得入拨浪鼓一般:“阁主我求求您了,快乖乖将它吃了罢。”

卓印清皱了皱鼻子,低声抱怨道:“难吃。”

以前听说阁主不爱喝药,宋源还觉得可以理解,如今见他连梨子也挑剔了,宋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只能就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事不明了,既然阁主当初布局的初心便是让太子翊在彦国再无立足之地,如今只需他领旨回到彦国,这目的便达成了,为何还教李孟千辛万苦地将他留在潼城?”

卓印清将梨子重新放回到瓷碗中:“此消彼长。”

这话说得简练,宋源只恨自己愚钝,摸不清卓印清心中想得是什么。

卓印清用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拭干净了,解释道:“你别忘了,太子翊下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越王。”

话说至此,宋源便懂了,太子翊完全倒台之日,便是越王崛起之时,卓印清又怎会甘为他人做嫁衣。

“可现在这个时候,将太子翊留在潼城也太难了。李孟在去彦国前,与我的交情匪浅,所以我比谁都了解他。他是个十分好强之人,除非这事当真无法解决,否则是不会开口向别人求助。”宋源蹙眉道。

“我知道。”卓印清捂唇轻咳了几声,“我写封手书给你,你传给李孟,让他凭此拖延五日,五日之后我会亲自去潼城,与太子翊见上一面。”

此话一出,宋源的眼眸蓦地瞪大,失声低呼:“这怎么行?”

卓印清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劝阻:“说来太子翊能留在潼城的借口有很多,不能留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便是他没有万全把握证明留下比离开的风险小。若是想要让他留下来,给他一点筹码是必须的。”

“可是阁主的身体……”宋源觑着卓印清不带任何血色的面容,不赞同道,“此去彦国路途颠簸,何况路上只花五日的时间,相当于日夜兼程了,楚老先生与蒙叔是不会同意的。”

“他们那里自有我去劝说。”卓印清执起笔道,“其实彦国之行我是早就定下了的,他们二人不是不知道。要见太子翊是一方面,若是齐王此行顺利,此刻也该抵达彦国了,也是时候与他也见上一面了。”

卓印清说到此处一顿,补充道:“以隐阁主的身份。”

☆、第97章

卓印清以前也不是没往彦国跑过,俞云双与卓印清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他从彦国回来的路上。只是现下卓印清身上的病症还没有好利索,加之路程十分赶,这一趟彦国之行谁都没敢怠慢,从铺盖到药材,只恨不得将整个隐阁都装入马车随卓印清一起走。

到了最后还是卓印清发话,让一切从简,才避免了隐阁被他们掏空。

因着隐阁里面还有长庚斐然两人孩子需要照料,蒙叔此次是无法随行的。凌安城郊,蒙叔将卓印清一行人送至十里亭外,临下马车前对着卓印清切切叮嘱道:“潼城偏北,气候没有凌安城养人,公子到了那边切莫逞强,有什么不适了便与楚鹤说,他若要骂就让他骂,反正您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不进的。”

这一路上蒙叔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卓印清哭笑不得,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应他道:“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伤寒未愈,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听得人无端觉得可怜。

蒙叔为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白狐裘氅,顿住想了想,又一拍脑门,从袖中摸出一个金累丝的香囊出来,递与卓印清道:“这是出隐阁前颜姑娘托我交给公子的,里面填的是她亲自调配的药草,可以安神凝气。此去潼城路途颠簸,公子素来睡得浅,有了它夜里还能好过一些。”

卓印清接过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说是香囊,也不知阿颜在配制的时候用了什么方子,倒闻不出什么味道来。卓印清将它放到枕边,对着蒙叔笑道:“她也是有心了。”

他口中的这个有心,定然跟阿颜抱着的那份心不是一个意思。

都说隐阁主心思细密,可蒙叔却知道他在男女之情上面却比谁都糊涂,唯一一次开了窍将感情毫无保留地抛出去,那人却还是大宁国的长公主,蒙叔以前还觉得这是缘,如今却觉得这是孽缘。

提到了阿颜,卓印清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将蒙叔的手臂按住:“回去还请蒙叔替我向阿颜提一句,我临行前对她说的话,一定要在云双回到长公主府后带到。”

隐阁之中除了楚鹤与长庚斐然,最常出入长公主府的便是阿颜了,虽然蒙叔并不赞同阿颜与俞云双相见,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蒙叔拍了拍卓印清的手,承诺道:“这事儿公子您便不要多操心了,待到阁内一收到双姑娘回来的消息,我便催颜姑娘过去,横竖是不会忘记的。”

卓印清闻言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松手靠回到车壁上。

瞥着卓印清苍白的面色,蒙叔默默叹了一口气,转身掀了帷裳下车。即便对卓印清放心不下,他却还是要尽早离开的,否则一会儿天光大亮了,卓印清的行踪容易泄露。

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前行,卓印清透过窗纱狭窄的缝隙回望,已经看不到蒙叔的身影,却仍能看到皇城最巍峨的宫宇露出的那一角琉璃瓦。此刻朝霞未散,日光并不通透,周遭的一切都被笼罩着一片青灰,唯有那琉璃瓦散发出耀目的金黄色光晕。

这是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

以前的卓印清每每离开凌安向彦国出发,都是如释重负的,因为这代表着他从一段皇权走向另一段皇权,从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城走向回家的路,他此生唯一的出路。

只是如今……卓印清弧线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轻舒了一口气。霞光透过雕花窗的缝隙洒下,将他左侧的面颊镀了一层金边儿,这是最细腻的工笔画也难以描绘的场景。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座城生出了太多不舍,多到会因为在意一个人,而如履薄冰地行走,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卓印清抬起手来扯了扯帷幔,将那唯一的缝隙掩住,车厢之内失了唯一的光源,刹那间便暗了下去。

能活下去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就可以数完,这条路行了一大半,快至终点时突然冒出一个弱点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

白日里有阴云,天气比起前些日子清爽了许多,只是到了晚上,乌云渐渐浓厚,一顿狂风大作之后,竟然滴起雨珠子来。俞云双冒着雨骑马归来,前脚刚迈入长公主府的大门槛儿,雷声便猝然轰起。瓢泼大雨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在府邸前的青石台阶上汇聚成泉汩汩留下。

囊萤也没料到俞云双这个时候回来,得到了消息之后,手忙脚乱地举着油纸伞去迎她。暴雨倾盆,囊萤将大半的伞偏向俞云双,自己的衣裳顷刻间便湿透了。她却浑然不在意,只扬高了声音盖过雨声问道:“长公主怎么今日便回来了?不是说封地那边有事尚未处理完毕,要多花些时间么?”

俞云双只“嗯”了一声,简短回答道:“处理完了便回来了。”

长公主令下的十万鸾军不归兵部统辖,独听命于俞云双,这样的好处是兵权在俞云双的手中,想怎么用便怎么用,坏处便是俞云双得要事事亲力亲为,每出征一次,即便不是俞云双领兵,也要累蜕一层皮。

囊萤打量着俞云双,依然美得锋利,面上的疲惫之色却也怎么都盖不住,遂存了点儿私心,绕过了书房领着她向后院的厢房走,想让她好生休憩一会儿。

俞云双却没如她意,边走边问道:“本宫离开凌安的这些日子,朝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囊萤匆忙摇头道:“有姚永泰大人一直看着,并没有什么大事。”

俞云双微微颔首:“那隐阁呢?”

凌安城中能问的事情那么多,囊萤也摸不清楚俞云双为何单单拎出来隐阁问询。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搜不到一星半点关于隐阁的消息,遂向俞云双汇报道:“隐阁这些日子没什么动静。”

话毕,脑中灵光一闪,补充道:“对了,我听守门的侍卫说,殿下离开凌安城的那一天,隐阁有人找上门来请长公主,但是听到长公主不在就走了,而后便没了下文。”

俞云双脚下的步子顿住。

雨珠子不小,噼噼啪啪砸在伞面上,流下来时便像是湍急的小瀑布,俞云双停着步子,举着雨伞的囊萤自然也不能走,抬起眼来偷觑着俞云双的神色,淡漠得一如既往,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样的俞云双最教人胆战心惊,囊萤忐忑问道:“那时殿下已经走了有一阵子了,我们便没有送消息给您……”

俞云双却只问:“自此之后再没有来过?”

“再没来过了。”囊萤如实回答道。

“想必他也觉得不来比较好。”俞云双的声音不大,被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压,愈发模糊难辨。

囊萤离得近,虽然听清了,却拿不准这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便只是动了动嘴唇,不敢搭话。

两人一路无话继续前行,待终于入了内院的厢房,俞云双解了黏在身上的外衫的衣带,对着囊萤吩咐道:“去将裴珩请过来。”

囊萤本已经打算侍候着她沐浴更衣了,却没想到俞云双不仅不打算安歇,还让她叫人。囊萤以为自己听岔了,收伞的那只手定在那里,也不知该放还是不该放。

俞云双将湿漉漉的外衫褪下扔在一旁,回眸瞥她:“拿着伞去,这么大的雨想被淋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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