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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朝换代了,要改朝换代了,朱屠户虽然出身卑贱,但头上天子之气已经非常明显。这个时候不去顺天应人,还要等到何时?

至于先前种种怨怼,也瞬间变成了过眼云烟。新朝需要用人,新朝自然会由新贵来掌控。劳力者们欢喜一场过后,最终依旧会被劳心者踩在脚下。这是常规,也是天道,非人力可能扭转。虽然淮扬大总管府现在整天把“人人生而平等”的话挂在嘴边上,各项政令也全力为新崛起的工坊和商号开道,但“人人平等”终究不会是常态。经历过一阵时间瞎折腾后,秩序最终还是要回归正统,人和人之间最终还是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来!

不信你今工局黄主事的儿子,商局余主事外甥,还有几大军团都指挥使的亲朋晚辈,哪个不是正经的官身?!哪个家中不是高墙大院儿,外边还有良田百顷?而在几年前,他们又哪个不是食不果腹,吃完了今天没有明天?

所以“人人生而平等”,当初听起来很吓人,现在仔细,不过是朱总管争取民心的一句口号而已。即便现在做得再似模似样,早晚也会无功而废。而既然大元朝已经彻底没指望了,真正的聪明人,就该懂得及时改变策略,不再纠结于往日的恩恩怨怨。而是放下身段儿,立刻让自家子侄想方设法融入新朝的劳心者队伍当中,建功立业。如此,才能让家族有重新崛起之机,慢慢地再重现往昔之辉煌。

如此脱欢帖木儿父子相残,发生的正是时候。如果再早一些,淮安军羽翼未丰,即便想北伐也有心无力。再晚一些,大总管府下面的府学大学会培养出大量的“自己人”,北伐时有足够的文职官员可用,也无需不拘一格地招揽英才,以填补新收复之地官场中可能出现的空缺。像现在这般不早不晚,则恰到好处。淮安军有足够的实力北伐,大总管府的文官数量增加却跟不上军队的脚步,必须降低条件,广招五湖四海的英杰才俊

不得不说,“‘肉’食者”通常都比“食菜者”反应更迅捷,更懂得把握机会。特别是在物质匮乏的时代,有一定的家世和背景,往往就意味着更充足的食物,更良好的教育,更多社会‘交’往活动和更广阔的视野。而后面四项加在一起,往往就意味着一个人的综合竞争力。

所以,当淮扬各地的“聪明人”们带领各自的家族断然转身之后,大总管府分设在各地的文职幕僚报名处前,立刻就变得‘门’庭若市。原本预计要半个月才能招足的名额,三天不到就人满为患。原本故意降低的审核标准,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提高。

非但如此,受地方士绅和落魄读书人的影响,大总管府在市井当中的形象与前途,也瞬间变得无比光明。特别是在十一月之后,前往县学府学要求入学读书的年青人,突然就大幅增加。前往讲武堂报名者,也不再仅限于淮扬大总管府治下将佐官吏和工匠的子侄辈,各行各业,都有年青的才俊愿意投笔从戎。就连各府兵局衙‘门’口排队应征的青壮,也不再都是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和没有太好出路的闲汉,一些读书不成练武不就,但家境还算殷实的“二世祖”,也幡然悔悟,争相投身行伍博取功名。

功名但在马上取。淮安军近年来百战百胜,当兵谋取出路,风险相对而言就比以前小了许多,而收益却无形中增加了数倍。所以对于很多不甘心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又暂时发掘不出自身长处的无赖少年来说,从军杀敌,无疑是一项值得考虑的选择。万一北伐成功了呢?万一朱总管将来真的做了皇帝呢?大伙没资格位列凌烟,至少辅佐他老人家一道打过江山。而观大总管府以往的政令,对自己人最优待不过。只要没死在战场上,哪怕缺了胳膊少了眼睛,退役后都能去做黑衣城管,吃一辈子公家饭。大伙打小就是机灵,身子骨儿又比那些流民壮实,凭什么不能捞个比当城管更好的结果?!

正所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一件事忽然变得有利可图时,哪怕存在很高的风险,也阻止不了人们争先恐后地侧身其中。只是到最后,究竟谁侥幸获取了比预期还高的利益,谁不小心连‘性’命都赔了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这股争相投效之风,很快就刮遍了淮扬徐宿各地,转眼,又刮过了长江,把纳入大总管府治下相对较晚的集庆太平镇江宁国等地,也吹了个遍。而江南各路的百姓,偏偏又不在此番征召之列。所以,北去的客船忽然间就变得拥挤了起来,许多在江南无法应募和应征的少年人,纷纷收拾行礼登船,去追寻改变自己人生的唯一良机。

其中许多少年都没征得家中长辈的准许,属于偷偷离家。因此在船上根本没有任何亲朋故旧照应。还有许多少年是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两眼一抹黑。大伙甚至不知道从集庆到扬州,水路需要走多长时间?到了长江北岸之后,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需要走那些手续和过场才能去报名入伍或者应募当文职。只是凭着少年人所特有的‘激’情在误打误撞。于是乎,同行的旅伴当中,那些‘操’着明显淮扬口音者,就成了香饽饽。许多人都本能地围绕在了他们身边,以期待能获得一些建议和指引。

同样是少年心‘性’,那些‘操’着淮扬口音者,自然是当仁不让。知道事情的就言无不尽,即便很多事情他们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却碍着面子,信口编造出一些瞎话来博取追捧。

“其实没那么麻烦,大总管他老人家向来讲究规矩,距离他老人家越近的地方,规矩越清楚。只要大伙按照他老人家的规矩来,就没有被拒之‘门’外的道理!”从江湾港开往扬州城的一辆公共马车上,常小二摇着一把绸布扇子,口若悬河。

冬天的气温已经很低了,江边上湿气又重,他却丝毫不觉得挥扇子的动作多余。相反,每挥一下,脸上每多吹一次冷风,他的‘精’神头就又提高一分,说话时的中气也越发充足,“去求学呢,当然最好的学校就是华夏大淹长江讲武堂。但华夏大学得府学毕业才行,讲武堂也要求至少能认识两千个字,并且能背诵《孙子兵法》。《孙子兵法》,你们知道不?那是三国时孙策孙伯符所写的一本兵书。孙策就是孙权的大哥,当年把‘玉’玺押给了袁术,然后凭着两千多借来的兵马,横扫江东。要不是他被刺客所害,天下哪有曹‘操’和刘备两个人的事情?早就三国归吴了!”

“哦——!”听众们纷纷点头,对孙子策的本事,深感佩服。也有人读过的书多,心中知道此孙并非彼孙。但眼下有求于常小二引路,所以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以么,大淹讲武堂,我觉得咱们就都甭指望了。且别说不好考,你们想想啊,大学得三到四年才能出徒。而讲武堂,即便是步科也得两年多,要是倒霉进了炮科,还得再多学半年算数。等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了,这仗也早打玩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谁也找不到正经事情干!”常小二从小就是个人来疯,见一马车的人都给自己捧场,更是说得吐沫星子横飞,“而投军呢,就简单多了。规矩就是力气大,跑得快,胆子足。当然了,你要是会骑马‘射’箭,就更容易被录取了。会骑马可以当斥候,会‘射’箭就可以直接去当火枪兵。连辅兵受训和战兵选拔这两关都不用去过,直接分地,吃粮,拿军饷!”

“嘿!”马车上,几个身材相对魁梧的少年,握紧拳头,豪情满怀。江南空气‘潮’湿,马匹容易生病。所以会骑马的人不多见,但会骑水牛的人却是不少。想来,同样是往牲口背上跨,骑水牛和骑马的差别也不会太大。反正扬州距离自己的家乡远,报名时就硬着头皮说会骑,说不定也能‘蒙’‘混’过关。

“你们可别犯糊涂撒谎!”常小二仿佛能家伙的心思,摇了摇扇子,故作神秘的警告。“大总管重规矩,所以最恨别人坏了他的规矩。而撒谎骗人,明显就是不尊重规矩,‘弄’不好非但当不上战兵,甚至连当辅兵都没人要。要我说啊,咱们这些人,最大的长处还在于读书识字。虽然报考讲武堂和大学肯定没戏,应募去当文职估计也够呛,但去当战兵,能识字的也容易出头啊!只要多用点儿心,当不上都头,当个伙长总比那些睁眼瞎更容易吧!然后再一步步往上升,咱们能读懂军令,还能替长官出谋划策,在军中打熬上个三五年儿,别的不说吧,嘶,当到营长总不至于太难。”

“那是,那是!”众少年闻听,又纷纷点头。虽然在家里时读书不成,但比普通人多认识几百个字,眼下却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所在。真的去军中跟不识字的人同场竞技,他们的赢面肯定远远高于对方。

“但是呢,话又说回来了。光能读书识字也不行。咱得会察言观‘色’,知道进退,知道长官喜欢什么。同时呢,咱们得互相提携,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能一起坐船,一起坐车,一起去投军,这就是缘分。咱们将来在军中抱成团,互相帮助。只要其中一个人能出人头地,剩下的就不愁没有出身!”

“对,咱们互相帮忙!”

“常哥,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常哥,以后弟兄们就跟着你‘混’了!”

众少年被撩拨得心头火热,纷纷大声回应。

“成,只要有我常某人一口饭吃,肯定少不了大伙的。我家就在扬州城内,跟兵科衙‘门’隔着一条街。那个兵科的主事,跟我‘门’家还算邻居。等回头,我跟他说一声。让他把咱们兄弟全给招进去,然后同生共死。我就不信了,就凭着咱们兄弟的本事,只要齐心协力……”

越说,他越兴奋。‘肉’‘肉’的小眼睛里,全是星星。他仿佛自己带着这一马车弟兄,追亡逐北。将敌军杀得屁滚‘尿’流,尸横遍地。而大总管就在身后,拿着功劳簿和金子,准备升他的官,给予他重赏……

“小二子,你给我滚下来!”正兴奋得无法自已间,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断喝。紧跟着,马车的车厢猛地被人从外边拉开,有个凶狠的老汉跳上来,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你又瞎折腾!让你读书你逃学,让你做工你闲累得慌。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清闲的事,你却好,不到半年就又逃了差!小王八蛋,你等着,等回家,么揭你的皮!”

第二十九章 基业 下 一

“哎呀,耳朵,耳朵,别揪,再揪就掉了。爷爷,我可是您亲孙子!”甭二在一群少年中间颐气指使,遇到自家爷爷,却如同老鼠见了猫。连用力挣扎一下都不敢,只能一边叫嚷一边跟着老汉往车厢‘门’口走。

众少年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目光顺着敞开的车厢‘门’儿往外发现一辆装饰非常质朴,但架子和车轮皆为‘精’钢打造的四轮马车,就停在路右侧与公共马车的车‘门’正对的位置。而先前答应带大伙去投军的常小二,则被那名忽然杀出来的老汉直接给推进了四轮马车里。随即,老汉纵身跃上车辕,猛地抖了两下缰绳,以与其年龄丝毫不相符的身手驾驶着四轮马车疾驰而去。

“小二哥家里肯定不是一般人!”立刻,有少年在公共马车的车厢里,小声嘀咕了起来。

“可不是么?他爷爷为了不让他去当兵,居然亲自赶着马车来截他!”其他少年,则满脸羡慕地附和。

四轮马车在江南非常罕见,即便在淮扬,也算是最近几年左右才慢慢兴起的奢侈玩意儿。且不说那拉车的挽马,全都是骨架高大的辽东良驹,在黄河以南各地动辄一匹十四五贯。就是那‘精’钢的车架和车轮,没有七八贯钱也下不来,并且还经常处于有价无市货状态,需要跟车行提前好几个月预定才能拿得到手。

所以单马或者双马牵引的四轮马车,通常都为淮扬大总管府高级官员,或者淮扬商号高级管事的标准座驾。普通百姓很少购置得起,即便是大富之家,通常买了马车之后,也舍不得整天在街上跑。只是金屋藏娇,仅仅在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拿出来充一下‘门’面。

不过,很快少年们就发现自己判断好像出了问题。没等公共马车的重新启程,玻璃窗外,就至少有三四辆跟先前常小二所乘坐的那辆规格差不多的四轮马车,疾驰而过。每一辆的车厢后,都钉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铁牌子。牌子上用蓝‘色’火漆涂着一个汉字一个拉丁文和一串大食数字,扬b952。

“是出租马车吧?我听家里长辈说过,这边最近兴起了出租马车,路边招招手就能上去。不过坐车的价钱可是贵了!!”有人心思敏锐,迅速想起一个新鲜名词。

“肯定是,你们刚才没注意么,每辆马车的车顶,都竖着一个黄‘色’的三角?!”

“可不是么?要真是大户人家,该派个下人来接赶车。怎么着也不会是他祖父亲自出马?”

“唉,我刚才还后悔,怎么没问问他家住哪呢?”

“就你‘精’?他要是真是将‘门’之后,早去读讲武堂了,怎么会去集庆做伙计?”

少年们恍然大悟,再度七嘴八舌地回应。再外的目光,却少了几分羡慕,多出了几分从容。

他们不再指望着常小二还能回来给大家寻‘门’路。事实上,常小二也的确没能力给大伙帮忙。并且连他自己想当兵的美梦,都被赶车的常老四一把掐死在车厢里。

“小王八蛋,当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怂样?就你这身板儿,上了战场第一天,就得被人捅死!你爷爷我才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就忍心让我白发人送你黑发人?小王八蛋,趁早绝了你那念头,否则,你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抱着石头去投扬子江!”半年没见到自家孙子,常老四要说心里不想,那绝对是瞎话。但无论心里多疼爱晚辈,今天他都必须先立住威。否则,一旦自家孙儿真的如瀚源商号集庆分号的顶梁刘大伙计提前赶来汇报的那样,铁了心去投军。他老人家今后恐怕每天夜里都无法安心睡觉了。

“爷爷,爷爷,您别生气!我这不是还要回家先跟您还有我爹商量之后,才会去报名的么?真的,我真的打算跟您商量来着?否则,否则我刚才下了船,就不坐公共马车,而是‘花’钱租了车直奔兵科衙‘门’了!”常小二在外边历练的小半年,心‘性’也比原来多少成熟了些。知道不能一味地惹老人生气,从里边拉开车厢的前窗,探出半个脑袋来解释。

“关上窗户,你找死啊?!”常老四头都不回,大声斥骂。随即,又迅速补充道:“甭商量,我不答应!你爹也得听我的。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们爷俩忤逆不孝。军队,敢收你这个不孝的孙子!”

常小二闻听,赶紧大声求饶,“别,别啊,爷爷。您真的去告了,我爹的饭碗不就砸了么?他好不容易才熬上的三级工匠,您真砸了他的饭碗,让他和我娘今后喝西北风去?”

“喝就喝,总好过被你活活吓死!”常老四根本不肯松口,将驾车的缰绳抖得啪啪作响。

“怎么会呢?我只是去报个名,未必选得上。即便选上了,也是先从辅兵开始做起,要再经历好几轮淘汰,才有资格分那十五亩地呢!”常小二知道自家爷爷正在气头上,将语调放得极为舒缓,慢慢解释。

“你懂个屁!以前招兵把关严,那是因为没有大战。这马上就要北伐了,谁还顾得上那么仔细?只要报名,立刻就会录用,然后直接就往战场上送。”

“您听谁说的啊,这不是瞎话么?”

“什么瞎话?你没见,连正在读书的学生,都被征召进大总管府当文职了么?连当官到的都这么缺,更何况当兵的?”

“嘶——!”常小二闻听,立刻嘬着牙‘花’子倒吸冷气。大总管府最近大肆征募文官的举措,的确给人一种饥不择食的感觉。而连对后备官吏都不再要求得那么严格了,对普通士兵,照理说的确会放得更松。

但是,他却不甘心就这样,被祖父耽搁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托着下巴转了几轮眼圈,顾左右而言他,“爷爷,您怎么赶起马车来了?这车,恐怕得二十贯出头吧!是我哥拿钱帮您买的么?您每天风吹日晒得,多辛苦啊!哪如坐在家里,好好享享清福?!”

“我天生就是劳碌命儿,一天不干活就难受!”听二孙子提起家中最出息的长孙常富贵,常老四嘴巴虽然依旧死硬,脸上却悄悄地浮起几分自豪的笑容。“是你哥给我买的,不过没‘花’二十贯,连车带马总共只‘花’了两贯钱,剩下的可以跟车行赊欠,慢慢赚了慢慢还?”

“赊欠?还有这种好事情?利息不会太高吧?您老千万别上了当?”常小二听得微微一愣,两眼中立刻冒出咄咄‘精’光。二十贯和两贯,差别可就大了。要知道,眼下淮扬的足‘色’‘肉’好,那可是一等一的硬通货。即便扬州城近郊,五贯钱也能买到一亩上等的水田了。若是拿到江南去,在集庆太平等地,一贯淮扬‘肉’好就是一亩地,连田皮带田骨都包。十八贯钱就是十八亩地,傻子才不留着自己生息,而白白借给别人。(注1)

“上当,你不瞅瞅,大总管脚下,谁敢随便给人下套子?那不是找死么?”常老四一撇嘴,脸上的表情愈发得意,“况且你哥已经升襄理了,就是总号的副掌柜。瀚源分号虽然不在大总管名下,可里边也有淮扬商号的股份在。同样是淮扬商号入股的淮上车行,怎么可能给自己人当上?”

“哦!”听老人家如此一说,常小二心里多少踏实了些。随即,又皱着眉头,装做很市侩地询问,“那是几点利息?我哥也是,他怎么不直接买了,赊欠总是不好,赚了钱还要付利息,心里头多不安稳!”

“二十贯呢,你以为你哥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么?”常老四的心思,果然不出自家孙儿所料,摇摇头,笑着反驳。“是我没让他出全价。既然能赊欠,干嘛出全价啊。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呢。况且利益只有二厘,一年也多还不了几贯钱。而眼下出租马车生意好,你爷爷我每天就能赚上百文呢。用不了一年,就能把欠账还清楚喽!”

“才二厘啊,那淮上车行,怎么不自己雇人赶车,把便宜白白往外送呢,真是怪事儿?!”一半是为了分自家祖父的心,一半是当真好奇,常小二歪着头探询。

“听你哥说,是江南马鞍山那边的铁厂正式开工了。每天可以出十好几炉子铁水。还说用了什么平炉,可以直接把铁水就炼出钢材来。”常老四又笑了笑,眉飞‘色’舞地透漏。“所以扬州这边的钢材马上就用不完了。大总管他老人家多会做生意啊,干脆就让商号拿出利息来,补贴老百姓买马车。嗯,不光是出租马车。‘私’人马车,年后估计也能敞开了卖了,不用再‘花’了钱还得排上好几个月的队!你小子要是争气,别再想着去当什么兵。爷爷我就豁出去给你也赊买一辆,反正慢慢也能还得上。让你每天出‘门’都赶着车,那多威风?用不了几天,就有大姑娘派了媒人,主动登‘门’来倒贴!”

家里有个能支撑‘门’户的长孙,他可没少听了些淮扬大总管府和淮扬商号的“机密”。所以在街坊邻居当中,也算是个消息灵通人物。平素就喜欢四下卖‘弄’几回,今天在自家小孙儿面前,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谁料自家小孙儿,想得却跟祖父完全不一样。自动忽略了祖父给买马车的承诺,低声沉‘吟’,“那么多钢,岂不是能打很多铠甲和兵器?怪不得人家都说,此番大总管北伐,一定能直捣黄龙。这么多钢啊,堆也把大都城给堆下来了!”

注1:田皮和田骨,相当于现在的使用权和产权。

第三十章 基业 下 二

淮扬大总管府之所以兵威冠绝天下,所凭无非是甲坚炮利。这一点,是很早以前就被“在野遗贤”们“事实”!只是‘蒙’元朝廷反应迟钝,不肯接受遗贤们的建议,奋起直追,才令淮扬大总管府“一招鲜吃遍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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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最近几个月,那些“遗老遗少”们再说起“甲坚炮利”这四个字来,嘴角处的动作却明显从下拉变成了上翘。总管府各级衙‘门’的眼神,也与以往截然不同。

常小四‘交’游广阔,出手大方,即便被家人送到了江南历练,平素也没少跟这类“遗贤”们推杯换盏。所以受周围民间舆论影响,心里头也早就认定了“甲坚炮利”是淮扬的最大依仗。而无论造板甲还是造炮车,都离不开上等‘精’钢。此刻乍听闻淮扬的钢材已经多到用不完,甚至要倒贴利息钱‘诱’‘惑’百姓购买马车地步了,焉能不更加总管府的前景?

一时间,他竟然忘记自己先前岔开话题的目的。顺口就又说到了北伐之事上。把个常老四气得眼前一黑,从车辕处抄起马鞭,回头就‘抽’了过来,“放屁!拿钢堆,拿钢堆就能把大都城给堆下来?狗屁,谁放的狗屁?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懂不懂?亏你还做过生意,连最简单的账都不会算?自古以来打仗,即便赢了也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你就能保证,你次次都不在那八百里头?!啪——啪——!”

隔着木制的车厢和玻璃车窗,马鞭根本伤不到常小二分毫。但是依旧把后者吓得双手抱起脑袋,撅着屁股往后车厢躲,“爷爷,爷爷,您别生气!我,我这不是说大总管府的好话呢么?您当初我不懂事儿,瞎嚼大宗府的舌头根子,您老人家跟我生气。现在孙儿我痛改前非了,一心宣扬大总管府的长处,您老,您老人家怎么还跟我没完了呢!”

“狗屁!”常老四气得眼圈儿发红,老胳膊老‘腿’儿瑟瑟发抖,“小王八蛋,我还不知道你?你从小拉屎都是我擦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你什么时候真的有过自己的见识?还不是净跟着别人屁股后边嚼剩甘蔗渣儿!当初那些人说大总管府的坏话,你就跟着鹦鹉学舌,就不知道自己别人的阿爷当初是干什么的,你阿爷当初又是干什么的!如今别人发现风向变了,想浑水‘摸’鱼了,你就又跟着人身后头抄网子!知道不,每逢改朝换代,死得最快的就是你这种缺心眼的。就知道听别人瞎忽悠,结果别人进城当英雄立功受赏,你这样的全都得死在城墙根儿底下!”

想到自家孙儿外出大半年竟毫无寸进,老爷子忍不住又是悲从心来。狠狠‘抽’了车厢两鞭子,放声大哭,“缺德喽,我常老四是缺大德了。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偏偏养了个缺心眼儿的孙子。眼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行了!”常小二受不了自家爷爷在大马路上哭丧,气得拉开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来嚷嚷,“要收拾我,您回去收拾,就这么两步了,何必非闹得人尽皆知?我小,我的脸不值钱,您老可还有个大孙子呢。那可是刚升的商号襄理!”

这一招果然有效,听到提起自家大孙儿的脸面,常老四立刻就像被掐住了脖子般,“呃——!”地一声,哭诉嘎然而止。

他家大孙子是整个坊子中最有出息的年青人,平素老邻居们对常家的尊敬,也一大半儿是因为他家大孙子有赚得多,人脉广,说话做事安稳。而如果因为他的哭嚎声引发了误会,进而耽搁了自家大孙儿的前程,他常老四就是被雷劈死,都没脸去见作古多年的老伴儿了。

“我呢,也不跟您犟。您老一直就拿我当小孩子没在乎过我的想法和感受。”常小二却一招得手,便不依不饶,“咱们回家,把这事儿跟我哥说说。他要是还顺着您的意思,我二话不说,明天早晨就坐了船回集庆。他要是也觉得,去当兵吃粮对我来说是个机会,您老也别硬拦着。说实话,‘腿’在我自己身上,兵科衙‘门’招兵,也没说非要家中长辈点头。‘抽’个冷子我就能把名报上,您拦得了初一,还拦得了十五不成?!”

这话,可是说得一点儿都不糊涂。令常老四半晌都找不出反驳的借口来。有心凭着做别人祖父的身份硬压,却真的有点儿怕车厢里头那个小王八蛋自己偷跑去报名当兵。万一被录用了之后,他常老四借十个胆子,可也没勇气去扬州府的兵科衙‘门’去撒泼打滚儿。

想到此节,他只好把心一横。‘抽’‘抽’鼻子,低声说道:“也罢,儿大不由爷。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当然不拿我老头子的话当耳旁风。但你哥比你有见识,这些年也没少供了你‘花’销。他的话,你总该听上一听!”

“那就这么定了。咱们高高兴兴回家,然后等我哥回来!”常小二唯恐自家祖父反悔,立刻敲砖钉脚。

“唉——!”常老四以一声长叹作为回应。

祖孙俩再不较劲儿,闷声不响加快速度赶路。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家宅院中。出乎二人意料,家中顶梁柱常富贵今天居然提前收了工,正抱着厚厚地一大本儿书在正房里头苦读。听见院子里的车轮声,先将书折好了记号放下,然后笑呵呵地迎了出来,“爷爷,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生意不顺利么?要我说,大冷天您老就别出车了,反正咱家现在也不缺那几贯钱!”

“那哪成啊,我还没老得不能动弹呢!”见到自家长孙,常老四心情就立刻舒畅了十倍。一边从车辕处往下跳,一边大声回应,“再说了,这赶着车出去跑几圈,我也能活动活动筋骨和血脉,总比整天闷在家里头强!”

说罢,一边将挽马的缰绳‘交’到自家大孙儿手上,一边去拉车厢的‘门’儿,“下来吧,到家了?小王八蛋,莫非还要我抱你不成?!”

“这不是不知道车‘门’怎么开么?”常小二低声回应了一句,纵身跳出车厢。随即笑呵呵地给自家大哥行礼,“哥,您今天怎么有空了?我还以为得到了晚上才能见到你呢!”

“有点儿事儿,所以早下了。”常富贵笑了笑,脸上带着同龄人少有的沉稳,“你呢,你怎么不在集庆那边好好做事,自己跑回来了?没人欺负你吧那边?如果有人欺负你,也别忍着。跟我说,我去帮你出头!”

“没,整个集庆分号,谁不知道我是你亲弟弟啊。甭说欺负,连分号掌柜都对我客客气气!”常小二大咧咧地挥了下胳膊,然后带着几分自豪回应。

常富贵的真实意图,是想告诫自家弟弟不要狐假虎威。所以迅速接过话头,笑着叮嘱,“那你也别做得太过分了。该请的假得请,该下的功夫得下,宁可让手跟眼睛累着,别让身体闲着。没事情就别老想着回扬州。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铺子里做学徒……”

“哪能,哪能呢。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商号里又没啥体力活,陪个笑脸迎来送往,还不至于让我临阵脱逃!”常小二急着给自家找支持者,所以一改从前浑身是刺儿的‘毛’病,顺着哥哥的话头回应。

“那就好,我明天再找人跟胡掌柜说一声。能早点儿让你出徒当伙计。你也不小了,手头总得有点能赚钱的营生!”常富贵却不知道弟弟是有求于人才变得通情达理了,还以为常小二出‘门’历练了半年后长了本事。一边将挽马从车辕上往下卸,一边笑着承诺。

“不用,不用,还是按规矩来。否则,即便提前出了徒,掌柜和大伙计心里,也不会真的拿我当回事儿!”常小二怎肯再去商号里做小伙计‘浪’费光‘阴’?赶紧跑过去,一边帮着哥哥伺候牲口入圈,上料,添水,一边断断续续地补充。

见到小哥俩兄友弟恭,常老四老怀甚慰。心中对打消小孙子的痴心妄想,也又多了几分把握。笑呵呵地将卸去了挽马的车厢推到院子里的凉棚中,笑呵呵地用湿布子抹掉车厢上的泥土。待两个孙儿从马厩返回,他自己也把剩下的杂活都忙完了。挥了下胳膊,招呼孙儿们进屋休息。

屋子里,通着淮扬地区最近才流行开来的水炉子。虽然不敢太败家可着劲地‘浪’费泥炭,却也把温度烧到了可以暖手的地步。先褪下外边长衫和厚布大褂儿,再沏上一壶浓茶,祖孙三个,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转眼间一壶茶见了底儿,常老四清清嗓子,非常自信地跟大孙儿富贵说道:“嗯,有这么一件事儿啊,我跟你弟弟今天说不到一块儿!但我们爷俩儿都觉得你见的世面多,眼界宽敞……”

他至少有九分把握,大孙儿常富贵会支持自己,所以一番话说出来条理清晰,语调也不疾不徐。谁料想,平素向来孝顺聪明的常富贵,今天却忽然也发了癔症。当常老四刚把整个事情和他自己的观点说完,立刻站起身,大声回应,“自然是该去了。正是为国出力的机会,老二凭什么落在别人后边?如果谁都不去当兵,怎么可能将鞑子赶回漠北去?!万一让他们得到喘息机会今后卷土重来,您老,爹和娘,还有咱们这个家,岂不是都要万劫不复?!去,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他去报名投军。报纸上说得好,若不是当年大多数宋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小家,我尧舜故土,也不至于会有这七十余年腥膻!”

“放屁!”常老四气得用力一拍桌案,高高地跳起,“你,你瞎说些什么?你今天脑袋被风吹坏了不成?当兵,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这白发人,唉吆,我常老四缺德喽,缺大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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