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1)
迟夜白见她跑出一段路,立刻飞窜入山洞把孩子抱起。孩子身上没有伤,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只是一张小脸哭得通红,看到迟夜白冲进来更是吓得发不出声了。迟夜白不知如何料理小孩,干脆下手点了他睡穴,随即抱在怀里跑出去。
带着个孩子肯定不能再从原路返还了。山下乌烟阁一片混乱,黑暗中钟声仍在回荡,震得他脑袋疼。既然一片混乱,那便趁乱从那边跑了吧,顺便还可偷匹马……迟夜白将孩子稳稳抱牢,也往山下跑去。
他脚程快,很快赶上了跌跌撞撞的贺灵。
迟夜白方才没有注意,此时才发现贺灵手中的灯看上去竟然有些熟悉。
灯上镂了几处空洞,灯光从空洞之中漏出来,俨然是一个人的眼耳口。
第32章 十二桥(12)
迟夜白大吃一惊。清平屿上人面灯留给他极深的印象,他立刻想起那位神秘的“先生”用刘峰身上剥下的人皮做了灯,岛上出现了两盏,独独缺少了这最后剩的第三盏。
那先生叫文玄舟,是个司马凤不肯跟自己细说的人。
迟夜白立刻赶了上去,一把抓住贺灵提灯的手。贺灵受了惊吓,那盏灯立刻掉到地面上,里头的火烛立刻点燃了外面罩的那层皮,却因为皮质干结坚硬,没有立刻烧起来。
“阿邵……”贺灵怕得发抖,一声声喊着邵金金,低头看到迟夜白怀中沉睡的幼童时脸色突然一变。
灯在地上闷闷烧着,迟夜白没看清楚贺灵的神情,却突然发觉她力气变大,恶狠狠冲着自己扑过来。将幼童护在怀中,迟夜白猛地扣住了贺灵的喉头。
患了狂症的人在发病的时候力气往往会突然变大,且因为神智丧失而胡乱踢打伤人,很难对付。加之贺灵又是女人,迟夜白怀里还有个娃娃,更加不想和她缠斗,于是一出手就捏住了她的要害。
贺灵喘不过气,不停拍打迟夜白的手。待她力气渐渐小了,迟夜白才终于放开。贺灵一下坐在地上,肩膀发颤,抖个不停。
“我不是坏人。”迟夜白放缓了声音,“邵夫人,我……”
他话音未落,贺灵突然蹦起来抓起人面灯就往山下狂奔。
“阿邵——阿邵——!!!”她尖声大叫着,疯狂跑进了黑暗之中。
正与司马凤打在一起的邵金金听到这声惨叫,脸色刷地变白,就要舍了面前的对手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冲去。
司马凤正打得兴起,哪里肯放过他,冲前一步用短剑把邵金金拦了下来。
邵金金是成名已久的江户前辈,他是今年风头渐劲的后起之秀,两人只有几面之缘,从未这样真刀真枪地斗过。邵金金觉得这年轻人身手不错,不可轻视;司马凤也觉得这大汉灵动狡猾,俨然一个江湖上善斗的老手。
司马凤是打出了瘾头,但也牵挂着在山上的迟夜白。方才那声女人的尖叫他也听得清楚,原本围在周围的乌烟阁弟子已有部分跑回阁中,料想是往山上奔去了,再加上邵金金脸色突变,司马凤能肯定发出叫声的一定是贺灵。
贺灵武功没有恢复,十个她也不是迟夜白的对手。但迟夜白这个人虽然浸淫江湖这桶子大浆糊已经很久,可骨子里仍旧有着司马凤不太看得惯的酸气,比如从不轻易跟女人动手,比如即便动手了也只使出两三分功力,生怕伤了对方。
虽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缠着邵金金不让他上去总是对的。忖度至此,司马凤突然使了个怪招,将左手的短剑高高向上弹起,随即踩着邵金金疾刺过来的剑身往上一跃。邵金金何等机灵,立刻知道那窜上了半天的短剑才是关键的后招,一边防御一边继续攻击。只见司马凤身在半空突然翻转,脚尖猛踢还在空中的短剑柄子。短剑带了他腿上的劲道,迅雷一般冲向邵金金脑门。
邵金金嘿地一笑,将手中利剑转了个刁钻角度,一把划开了司马凤的鞋底,随即立刻矮身后仰,躲开那把落下来的短剑的时候顺手将它抓住了。
几下起落,均发生在瞬息之间。邵金金后仰时正好瞧见头顶一片黑乎乎的树影和乱飞的鸟雀,以及一个正横跨黑天、朝着乌烟阁飙过去的火点。
他瞳孔一缩,瞬间看清了那是什么——一个燃烧着的火折子,还有一个跟火折子绑在一起的油囊。
油囊落在乌烟阁房顶的声音纵使在重重钟声里也显得格外清晰。皮囊的口子被摔开了,火油刷地淌出来,那火苗也刷地烧起来,顿时成为黑暗之中最亮的一个点。
“救火!”邵金金咬着牙将手中的剑往火点扔出来的地方甩过去,随即立刻率众奔入了乌烟阁。
司马凤顾不得要阻拦他,窜过去拦下了那把疾飞的剑,救下阿四。
“少爷!”阿四抱住高树,在夜风里随着树干子晃来晃去,“我这儿还有几个火折子和油囊。”
“都扔过去!”司马凤大叫,“扔一个换棵树,别伤了自己。”
油助火势,很快就烧得热闹。
邵金金气得要命,一边指挥弟子们救火,一边要跟司马凤拼命。
司马凤也觉得这事情做得不太地道,时机更是没拿捏对,但阿四是护主心切,他也不能责怪他。司马凤和邵金金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的都特别轴,失头颅事小失节事大,因而就算再怎么愤怒,乌烟阁的弟子也不敢干出以多打少的事情来,只分出十几个提了刀剑,团团围着自家阁主和这个混账少侠。司马凤挡了几招,忽听有弟子大喊了声“夫人”。
邵金金立刻收手跳出战圈,以为是贺灵一个人逃下来了。谁料绕过那噼啪大烧的火走出来的不止贺灵,还有一个紧紧拉着贺灵手臂的迟夜白。
“迟夜白!!!”邵金金声音都岔了,“放了她!!!”
迟夜白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人。
他追上和制服贺灵花了点儿工夫,但并不麻烦。贺灵似是怕了自己,见着邵金金便哭了,但一声都不敢再出。
司马凤看着迟夜白,无声问他:“你居然劫持女人作人质?”
迟夜白看了眼正冒着乌烟的乌烟阁,也无声问他:“你居然烧了人家的房子?”
两人都觉得不好再互相问下去了,齐齐转头看着邵金金。
邵金金只怕贺灵出事,稍稍冷静下来才瞧见迟夜白手里的小娃娃。他喘了几口大气,哑声说道:“是的,都是我做的。偷娃娃,杀娃娃,扔娃娃,全都是我做的。”
他忽然承认,让司马凤和迟夜白都愣了一下。
乌烟阁的弟子们训练有素,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火给扑灭了,可惜火也烧得欢,才一会儿就把半个门楣和房顶都烧酥了。贺灵听着身后房梁嘎嘎作响,又看着自己丈夫满脸焦急,捏着自己手腕的迟夜白虽然长得风流俊俏,但落在她眼里不异于一个青面修罗。鼻中充盈的烟火气越来越盛,引燃了她压制多年的记忆。
贺灵大声狂叫起来,满脸是泪,疯狂地在迟夜白手里挣扎。
她一旦发狂力气就大得可怕。迟夜白一只手差点捏不住她。正惊疑中,忽见一直握剑站在面前的邵金金松了手。短剑当一声落在地上,邵金金也随之咚地一下,跪了下来。
“迟当家,请放了我夫人。”邵金金硬着背脊,艰难地弯下,重重冲着迟夜白磕了个头,“她身子不好,受不得惊,请迟当家发发善心,别为难一个重病的妇人。都是我做的,都是我的错,是我……”
司马凤飞身落在迟夜白身边,正要开口说话时便看到迟夜白慢慢地松开了手。
啧,还是心软。眼前人太多,司马凤不能开声提醒或斥责,又不舍得斥责,只好由着迟夜白了。
可是他虽放开了手,贺灵却仍旧没有动。她半蹲在地上,紧紧揪着自己衣领,又哭又叫,看上去既凄凉又十分吓人。邵金金跪着挪了两步,温声喊了句“贺灵”,贺灵的哭声一下停了,抬头盯着邵金金看几眼。邵金金脸上长了胡子,多了些纹路,和年轻时不太一样。她惊疑不定,邵金金又喊了一声:“小灵,是我,阿邵。”
贺灵大喘着气,终于不再犹豫,哭着扑进了他怀里。两人都跪在地上,邵金金将她紧紧抱着,抬头看向司马凤和迟夜白,脸上流露出哀求之色。
“我妻不能受惊。这儿这么乱,随时能让她想起当年照梅峰的事情。”邵金金低声道,“安顿好她之后,我跟你们回衙门。”
迟夜白不由得点点头。他心中有许多疑窦,但似乎都可解释。见贺灵哭得凄惨,又想到当年照梅峰发生的惨案,他几乎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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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边的司马凤却突然弯下腰,把声音压低,很轻很沉地开口:“贺灵,都凑够数了吗?”
众人都是一愣。迟夜白常年跟着他,立刻知道他这种语速和口吻是在做什么:司马凤正在诱导贺灵开口。
他忍不住一把拉住司马凤:“司马……”
邵金金也反应过来,眼中顿时透出几分绝望:“不用问她!是我!问我啊!”
“还不够吧?”司马凤轻声温柔地问着,“还没杀够呢,还有几个?我记不起来了,你告诉我,贺灵?告诉我,还有几个?”
贺灵在邵金金怀中颤抖,哭声渐渐消了。她抬起头,眼神混乱茫然,但眉头轻皱,似是在思考。
“还有两个呢。”她低声道,“还有两个就凑够数了。凑够了,我娘才开心。”
第33章 十二桥(13)
邵金金握着贺灵的手,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司马凤蹲下来,笑得很温和:“十年前呢?十年前你凑够数了吗?娘亲高兴吗?”
“高兴!”贺灵紧张地看着他,“可你怎么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娘亲高兴?”
“她不跟我说话啦。”贺灵有点儿开心,“睡觉梦不到她了,白天她也不来了。”
司马凤温声询问:“白天她也会来吗?”
“会……会的!就跟在我后面,不停问我,凑够了么,想不想让娘安心。”贺灵又紧张起来,睁着眼睛四处乱看,“昨晚她还在的,现在,现在我我看不到了。”
她说话的时候怪异地缩起脖子,眼珠子乱转,一双手始终被邵金金紧紧握着,在古怪的动作里看起来愈发可怜。
迟夜白确实觉得她可怜,又可恨又可怜。司马凤却没他那么多心思,转而看着邵金金。
“令正武功尽失,拐小孩和扔小孩的不会是她。”他语气平淡,不似诘问,“是你吧,邵阁主?”
邵金金没否认,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十年前他带着贺灵去荣庆城看病的时候,贺灵已经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了。她日夜扯着邵金金袖子说贺三笑回来了,就站在床边看着她。邵金金看看空无一人的床头,只能无奈地再三劝慰。
医馆门外有几个小童在玩耍,年纪最小的那个穿着崭新的红衣,在地上蹦来蹦去:“娘给我新做的衣裳!好看吧?”
那时贺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趴在窗边呆呆看着那孩子。
“阿邵,你瞧,继圣好乖。”贺灵笑着跟他说话,指着那穿着红衣的小孩子。
邵继圣七八岁的时候,贺灵没那么糊涂了,开始教他照梅峰的剑法。照梅峰的剑法是贺三笑的武功,实际上也是贺家的武功,贺灵教邵继圣学武,也循例在他眼下点了两颗痣。这两颗痣是贺家人的标记。邵金金由她去,也不阻拦着,只希望她热情勃勃地去做这件事,能令她的病症缓解一二。
谁料贺灵后来渐渐地,连邵继圣也不愿意见了,每每瞧见孩子眼下的两颗痣,便尖声大叫,抄起武器说着要报仇。
邵金金也知道当年照梅峰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万没想到仅仅是那两颗痣也能让贺灵想到贺一雄和贺二英,连忙找来药水,把邵继圣脸上的标记擦去了。但贺灵受了惊,心里不知唱了什么戏,没了标记的邵继圣仍旧令她害怕和怨恨。邵金金无计,只好把孩子和贺灵隔开,不让贺灵再见到邵继圣。
邵继圣自觉爹不疼娘不爱,自此秉着自生自灭的想法四处惹祸,邵金金以为妻子已将这个孩子忘记,谁料她竟指着那陌生孩子唤着儿子的名字。
他很快记起,邵继圣四岁生辰的时候,贺灵确实为他做过一件这样颜色的新衣裳。
邵金金心中有悲切,又觉欣喜:妻子能想到儿子,说不定真的是吃的药和下的针起了作用,看来是快好了。
大夫施了针,邵金金见贺灵不喜欢医馆的气味,便让侍从带着她回到车上等候。他取了药回来,见贺灵靠在垫子上闭目休息,便坐在车外,不去打扰她。回到了乌烟阁,他掀开布帘唤贺灵,却看到贺灵从厚实的被子里头挖出一个闭目昏睡的孩童,正是方才那红衣小孩。
“我想过把孩子送回去,但她有了那娃娃之后就不吵不闹……”邵金金闭上眼,艰涩地说,“她平日里……实在太吵了,我见她不哭,也不打人,只抱着那孩子像照顾小时候的继圣一样照顾着,我便……便随她去了。”
贺灵在他怀里动了动,抬头看他神情,见他眉头紧皱便伸手去摸他的脸,低声喊着阿邵。
邵金金握住妻子的手,顿了一顿后继续往下说。
贺灵有了那孩子确实安静和正常许多。那孩子开始也是哭闹不止,但后来唤贺灵为“姨姨”,有吃有喝,倒也没那么闹腾了。邵金金以为贺灵的狂症因这孩子而痊愈,心中欢喜不禁,甚至想过回到荣庆城去找孩子的父母,以乌烟阁阁主的身份收那孩子为干儿子,好让贺灵继续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
然而约莫大半个月过去,邵金金在贺灵房中发现了那孩子冰冷的尸体。孩子的头脸都湿透了,是贺灵为他洗干净了脸、换了新衣之后将他带到山上的小溪处,把头按在水里,活活溺死的。
迟夜白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十年前死去的第一个孩子的尸体扔在扶燕溪之中,因为是溺亡的,且仵作检查出孩子鼻腔、肺部的污水,便直接认为孩子是在扶燕溪内溺死,现在看来,只怕死在扶燕溪之中的只有第三个被摔死的孩子和第四个被冻死的孩子。
那头邵金金仍在低声说话,乌烟阁的弟子们都站在冒着烟的门墙之下,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师父和师母。
邵金金见孩子死了,才知道妻子并未有一刻恢复过正常。贺灵告诉他应该如何弃尸,邵金金禁不住她的哀求,悄悄将小童的尸体扔进了扶燕溪。他武功高,轻功好,来来去去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司马凤点了点头,问他:“为何一定要选择扶燕溪,又为何一定要仍在十二桥下?”
邵金金闻言苦笑,抚了抚贺灵的头发:“她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但扶燕溪和十二桥她是记得住的。那是我和她定终身的地方。”
司马凤仍旧十分平静:“所以之后,你为了让她不哭不闹不打人,为了让自己清净,所以帮着她偷偷掳走小孩是么?”
“是。”邵金金很干脆地承认了。
“但杀小孩的都不是你吧?”司马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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