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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十一年四月十六,圣旨下,谢家第三子谢弘俊朗英武,德匹公主,拜驸马都尉,赐玉带,裘衣,银鞍勒马,釆罗百匹。

至此,驸马人选尘埃落定,此前再多的猜忌流言终归成了笑话而已。

要准备婚事,按理说靖安自然不好再禁足了,只是她自己并不上心,全交由姑姑宫女她们去做,也无人敢非议。

她倒乐意在这里清清静静的待到出嫁,尤其是听闻宣布婚讯的当晚,楚颜又杖杀东宫殿侍女的时候。

只是避无可避,五月初,朱皇后的身子越发的不好了,后宫之事都交由两位贵妃协理,连朱初珍都被叫进宫中侍疾,靖安这里是再也坐不住了。

☆、第五十五章

遇见谢谦之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车驾未停,隔着摇晃的珠帘,靖安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清贵公子,冷嗤出声。看来那双腿好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至少他那金贵的膝盖今日也因她弯上一弯。

他身着的官服靖安一眼便认出了,正如她所料想的一般,谢谦之还是入了御史台。靖安暗暗思忖着,也收回了停留在谢谦之身上的目光。

马蹄声渐远,跪伏在地的宫人们才陆续直起身子,窥探谢谦之的眼神难免有些异样。

那把身子跪伏到尘埃里的公子却兀自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自顾自的走了,好像这半月以来挂在别人嘴边的笑话根本不是自己一样。

相较而言,安宁宫里的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

朱皇后半倚在软榻上,脸上疲累之色尤甚,楚颜递过来的药盏连问都不曾问一句就一饮而尽,可是话里却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母后可不要教儿臣为难啊,现在改口一切都还来得及。”少年笑的华丽而慵懒,无害的像太阳下打盹的猫。

朱皇后半是悲悯半是厌恶的看着他,强忍着心口一阵阵绞痛,口气强硬:“阿颜,你皇姐的婚期我会着礼部尽快定下来,这也是阿羲的意思,她在避讳些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楚颜神色更冷,若不是因了眼前这妇人,阿羲怎会恼恨他至此?她明知道是他动的手,却禁足皇姐,甚至派禁卫军把守,防的无非是他而已。而最让他恨的,却是皇姐的动摇,佛堂里的避而不见是他愤怒的根源,明明清楚了他的心思,却退避三尺。

“母后不如把这些无用的心思,多放到自己的身子上,不然儿臣怕即便婚期定下了,您也不能睁着眼熬到那一天!”怨毒至深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少年脸上仍是笑意温和,不知道的人远远看着,只觉得母慈子孝分外温馨。

至少在靖安看来,心里的怒气也平息了许多。

“娘娘,公主殿下来了。”平姑姑上前道,收拾了药碗,倒希望每日太子殿下能多来几趟,娘娘日日喝药都这么干脆就好了。

“母后!”临到近前,靖安竟有些怯了,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拉长了声音唤道。

楚颜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回身伸出手唤了句:“皇姐!”

几乎是下意识的,靖安故意错开了他的目光,走到榻前,只顾着和朱皇后说话:“太医怎么说,母后身子没什么大碍吧?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皇后不着声色的看了身体还僵滞的楚颜一眼,神色和缓了许多,点了点靖安的额头:“你不气我就阿弥陀佛了,无什么事,老毛病了,只是今年拖得久了些,阿颜你说是不是。”

那双眼睛如秋水般沉寂,而靖安正处在漩涡的中心,许久她都冷着脸不曾回应,于是他眼中那点澄澈终于也被暗潮淹没,扯开嘴角笑的清冷:“母后还等着送皇姐出嫁呢,自然会长命百岁。”

“靖安先去偏殿收拾收拾吧。”朱皇后轻描淡写,一副既往不咎的样子,靖安自然也识趣的绝口不提了。

偏殿是她自小住的地方,哪里需要收拾些什么。想起楚颜方才的目光,靖安坐在铜镜前只觉一阵无力。而等她想清楚之后,更让她心惊的却是母后的态度,一切事情都处理的恰到好处,无论是她的禁足还是今天的吩咐。再想起去年中秋前后父皇因她宿在阿颜处大怒的事情,靖安只觉得心跳都漏了几拍,难道是父皇母后早看出了什么,才兴起废太子的心思吗?

她被这样的推测惊的抬眸,正看见铜镜里悄无声息的影子,心脏陡然一阵紧缩。

“阿颜……”她拧着眉心,口气复杂。而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双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形成钳制的姿态,铜镜里盯着她的眼睛毫无感情,冰冷而充满了压力。

“怎么,皇姐现在是要推开我了吗?是这双手因为我沾了血,所以迫不及待的要推开我了。”

篦子的细齿撕磨着掌心,铜镜里她抬眼对上少年的视线:“你很得意吗?这双手沾了血就这么让你得意吗?阿颜,从小到大,没有人教你要以杀人来泄愤吧。你是储君,仁以爱人这些年都白学了吗?”

“连个女子都容不下,你的心胸如何能容得下万民江山!”

“我手沾了血,所以不配教训你,但这样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你当真能睡的安稳吗?”

楚颜挑眉,冷笑了句:“妇人之仁,皇姐的心还是太软了。”

“那不是敌人,是你的子民,效忠于皇家,把你我送到如今位置的子民,你若是抛却了楚姓,还能对那些人不屑一顾,生杀予夺吗?”

“推开你,你以为我能做的就只有推开你而已吗?你要一直这样下去,没有人能救得了你,阿颜!被废位的储君,不是被斩杀就是生不如死的囚禁一生!我说过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去,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年基业毁在你手里。”

“你说过不想要那个位置吧,那你就尽管这样下去,除却生死,你的事我便再也不管了。”

莫大的惶恐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楚颜全身,以至于他禁锢着靖安肩上的手青筋凸起,力气大的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一样。给了他希望之后又要收回嘛,嘴里说着不会放任他死去,实际上早就决定不管他了,就为了几条蝼蚁般的人命。

没错,她是帝后捧在手心的公主,有恃无恐。他有什么,一颗废子而已,凭什么要有帝王的心胸,连这条命都在她父皇的掌控之中朝夕不保,她却和他说什么仁以爱人,天下子民?真想狠狠的封住那张嘴,皇姐如果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也挺好的吧,除了他不要对外界有一丝感知,这样他们就不会再为了那些蝼蚁而争吵了。

“靖安!”突兀的一声清喝,打断了楚颜的思绪,回头一看,却是朱初珍正笑盈盈的立在门前。

“太子殿下。”见楚颜望来,朱初珍一福身行了礼,楚颜也没应,冷着一张脸离开了。

“靖安……”朱初珍扶着靖安的肩膀,目光里不无忧心,方才没看错的话,她再迟疑一会儿,那双手就要掐上靖安的脖子了吧。

“啪”手心里篦子的细齿折断了去,断裂处在掌心划出长长地红痕。靖安一手撑在梳妆台上,整个人好似虚脱了一样,方才阿颜他是起了杀心的吧。

三皇子府,因为朱初珍入宫侍疾,府里的事就交给娴侧妃主理了。

西苑里,下人将刚刚送进去的饭菜又端了出来。

“姨娘,你这样日日都吃不下,身子如何受的了,还是奴婢去求赵侧妃,让她说说情请个大夫过来吧。”看着王婉一日比一日清瘦,梅香也不免担忧。

“别去,我才不要她来看我的笑话!”王婉虽在病中,狠厉却不减从前,朱初珍入宫匆忙,还不曾解她的禁足,娴侧妃那里只会碰软钉子给自己找气受,而赵侧妃却学会明里暗里的给她下绊子。仿佛近来做什么都不顺似的,她从小到大都鲜少生病,如今却大病小灾都找上门了。

吃不下,又精神乏困……

等等,王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陡然坐起身来,顾不得眼前的眩晕,抓着床帐,一时说不出话来。

“梅香,你想办法见谢公子一面,让他请个大夫过来,要信得过的。”她抓着梅香的手反复嘱咐道,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样,王婉竟难得的忐忑不安起来,靠在软枕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没两日,王婉亲自收拾好了,去见赵侧妃,伏小做低。

赵侧妃见她脸色确实难看,又听说在外请了女医者,想了想也就允了。

第二日,梅香就领着个女医者从小门进了皇子府西苑。

“唉唉唉!你这丫头怎么还往前凑呢,王姨娘也不知是什么病,病了这么久也不见好。”

“我不是看姨娘中午又没吃什么吗,做了些酸梅汤最是开胃了,大夫还没出来吗?”寄雨笑道,探头望了望屋里。

屋里的气氛却是比外面还要凝重万分,王婉脸色寡白,又确认了句:“当真,不会有误诊的可能吗?”

“不会,姨娘确是喜脉,有孕近三个月了。”

☆、第五十六章

五月底,天一日比一日热了,侍女们早换上了轻薄的夏衣。

“叩叩”叩门声响起,许久,雕花的木门才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女子一双沉静的眼睛。闻到熟悉的药味,梅香松开手放了寄雨进来。

寄雨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跟着梅香进了内室,一层层垂下的纱幔被轻手轻脚的剥开,屋里不知是熏了什么香,越发的沉闷起来,热气蕴蒸得人脑袋都要不清醒。隔着茜色的床帐,寄雨隐隐看见里面睡着的消瘦人影,露在床帐外的一只手腕骨凸出,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捏折了一般。

梅香突兀的回头冷冷的看了寄雨一眼,寄雨一愣,胆战心惊的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

拉开一角床帐,梅香拿着丝帕替王婉擦拭着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寄雨小心翼翼的瞥了几眼,将药罐里的药倒进药盏里,一时间,内室里沉闷的连一丝风响都听不到,唯一入耳的只有药液流动的声响。

在这样的地方,王姨娘的病能好透吗?自打半月前那个女大夫来过,说王姨娘风邪入侵,伤了元气,需要静养,这半个月以来,小院里再无人进出了。听闻安宁宫中的皇后娘娘身子一直时好时坏,皇子妃一直在宫中侍疾,坏的时候连殿下都连夜入宫,就更没人会顾得上这里了。

寄雨做好自己的事情,恭顺的准备推出去,院子里却突然吵嚷起来。

梅香皱眉,搁了帕子,听见一个婆子在外面回话:“梅香姑娘,侧妃娘娘身边的怀雁姑娘来了,请您出来一下。”

梅香放下床帐,看了眼站在一侧的寄雨,声音平平:“你在这里守着姨娘,等我回来。”

“是,梅香姐姐。”寄雨乖巧的应了,双丫髻下圆圆的眼睛看着分外可亲。

“吱呀”一声,梅香小心的带上了门,屋子里又静了。

留下来的小丫头看了眼床帐里的人,眉头轻皱,这场病还真是蹊跷啊。

寄雨将药盏搁在床头凳上,半跪在床前,端详着王婉的脸色,小心的握起她瘦骨嶙峋的手腕,感知到那细微的跳动,小丫头的脸色不禁变了几变。

“你在做什么?梅香呢?”突兀的,耳边响起王婉的声音,一抬头正对上女子清明的眼,寄雨只觉得心跳都快要漏掉几拍,脸色一白,畏畏缩缩的低下头去,将王婉的手放在薄被下,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奴……奴婢寄雨,给姨娘送送药来的。梅香姐姐刚让怀雁姐姐叫走了,让奴婢在这里守着姨娘,奴婢是怕姨娘睡得不舒服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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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扶我起来。”王婉却是不耐烦再听她说下去的,寄雨忙扶着她半靠在软枕上,只见女子绿鬓红颜,眼神清明,除却憔悴消瘦之外,也没有多少病态。

王婉接过寄雨手里的药喝的干净,望着搭在腹上的薄被,眉头深锁。都是这块肉啊,来的时机不对如同鸡肋的这块肉啊,让她只能日日龟缩在此,拖不得,得尽早想个办法,再拖下去迟早要显怀了。

她不要像那个吴氏一样,不禁没了孩子连自己也去了半条命,那人的话就如同诅咒般日日夜夜在耳边回响着。

“小婉,还认不清现实吗?我的第一个儿子必须是嫡子,他的生母只会是朱家的女儿,在初珍没有诞下孩子之前,这府中是不会有孩子出生的。”

纤细的手指紧握成拳,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如果叫楚丰或者府里其他人知道,这孩子……这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姨娘!”梅香轻唤了句,声音冷冽,将王婉陡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小丫头在,梅香不露痕迹的上前用身子隔开了寄雨。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王婉瞥了寄雨一眼,看寄雨一声不响的推下去了,才回头问梅香方才怀雁来所为何事。

“说是赵侧妃担心姨娘的身子,谴她来看看。”

“哼!”王婉冷哼了声,有些疲累的靠在软枕上,目光讽刺。

“我看她是来看我死没死吧!”王婉的神色越发的狠戾,手轻抚上腹部,眼中才流露出与神情不符的矛盾纠结,这孩子早晚是留不得的,既然留不得,不如……不,怎么说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可她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能保住孩子?

梅香随着王婉的目光一起落到她小腹上,轻声道:“姨娘真的不和殿下说吗?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对孩子不好呢。”

“你懂什么?”王婉横了她一眼,垂下头神情倒自若了许多,训斥道。

“如今宫中事忙,殿下和皇子妃都顾不上这里,这会儿要是说出去,我可就成了活生生的箭靶子,别说孩子连我自己恐怕都没命活到皇子妃回来,不如称病静养反倒落个清静。”

梅香总是谢谦之给她的人,有些话却终究不是可以掏心剖腹的,王婉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将她每一分神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是,奴婢知道了。”梅香恭敬应了,眼里一片木讷完全看不出暗地里心思活泛,公子的猜测还应验了,那就静观其变好了。

打发了那位女大夫的当日,梅香就去见了谢谦之。

按理说王婉有孕对她如今的处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三皇子尚无子嗣,她若能诞下长子必然母凭子贵。可王婉听到消息时,她清楚的看到王婉的眼里,没有一丝欢喜只有惊疑和最不应该出现的恐惧。

而随后,她便厉声喝命,有孕之事决不可走漏一丝风声,更有甚者……

“王婉要公子结果了那个医者。”昏暗中,梅香只能听到“笃笃笃”的他食指轻敲桌面的声音,跟在王婉身边已经有些时日了,自认为将她性格捉摸的也有几分透的梅香现下是真的有些糊涂了。

谢谦之的身形隐没在昏暗里,许是这样的昏暗给了他安全感,褪去了一贯温和谦逊的面具,眉间隐隐透出几分戾气。恩师王俭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他了,可这股阴戾在谢弘拜驸马都尉之后,只有愈演愈烈的份。

王婉是最会趋利避害的人,有利不图必是其后有旁人不知的更大的危机了。

“先顺着她,静观其变,见机行事。”谢谦之语调温和,梅香猜不透他在盘算些什么,但却听出了他口气里微微的不耐烦,想来是为了公主殿下吧。平素木讷的眼睛此时更是黯淡的没有一点光,还有什么可奢望呢,在她心甘情愿的做了他手中的卒子之后,还有什么可以奢望呢?

安宁宫,点点昏黄的灯影将漆黑的夜晕染上几分柔和与温暖。

见母亲渐渐睡得安稳,靖安微蹙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几分,挺直的脊梁渐渐松懈下来,缓缓低下头蹭了蹭朱皇后的手,整个人都被患得患失所笼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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