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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芩嘱咐陈二郎稍等,等程大夫诊疗完毕,再把他送回去。

陈二郎应下。

夏芩把师徒二人引入寺中,然后让闻声迎来的两位师妹报告师傅准备茶水。

师傅没有对她自作主张的做法发表什么意见,很配合地接受了治疗,并强打精神向名医请教了一番自己这种病情的病因病理等,然后便让夏芩去准备纸墨。

淡淡的薄雾从山中缓缓升起,暖暖的夕阳中,依稀听得见晚归的鸟鸣声。

又那么一瞬间,夏芩突然想起画中君教她念的诗,记不清是哪一首了,只记得当时他身后披覆着一片如画江山,而他,宛然便是其中最美的那一首。

开完药方,夏芩送程大夫师徒出门,刚到陈二郎的马车处,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几乎跌了个跟头。

只见那形貌诡异的水鬼生冷不忌地坐在陈二郎的头上,俨然如坐在自家板凳上那么自在,口中啃着一条虚幻的鱼骨,在屁股下的男人无知无觉地回头之际,也随之转了半个圈,慢吞吞地问她道:“那个,衙门去过了,大夫请过了,下个事该轮到我了吧?”

☆、第4章 水中鬼(4)

第4章

在夏芩缺斤短两的十六年人生阅历中,打过交道的人有限,打过交道的鬼更是有限。水鬼先生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一个由外到内都如此具有挑战性的鬼。

众目睽睽之下,她堪堪稳住自己将要和地面来个相见欢的身体,僵着面孔和程大夫师徒告别,然后转过身,无视前后左右飞来的水鬼型魅影,同手同脚地走进山门。

说三日后就是三日后,她的人生才不要因为一个水鬼的话而挤成一疙瘩。

用了三日汤药,定逸师傅的精神略见好转,夏芩便向她说起水鬼的事情。

定逸师傅静静地听着,佛珠一粒粒从她指间滑过,如少女缓缓流动的心思。

一如既往,定逸师傅没有给出她肯定的答复,只是声气微弱地慢慢道:“随顺觉性,方入般若。”

夏芩:“……”

夏芩觉得,自师傅专心修禅后,她的话就越来越听不懂了,这一番请教下来,夏芩果然还是没有听懂,她闷闷地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站起身向师傅告别,闷闷地想到:师傅真是越来越像高僧了。

在她的身后,定逸师傅默默地抬起眼,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夏芩还是如约出了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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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鬼自称庞天石,他要带夏芩去的地方,便在县城之东的十里街,一个名叫吴大富的绸缎商的家。

第一次到这样的富贵人家出使任务,夏芩心中很是忐忑,她结结巴巴地向门房自报了家门,声称要见吴家娘子,然后在对方暗含了然与轻蔑的目光中,险些把持不住地沿墙溜走。

门房让她在门外等着,然后自己进去传话。

不一会儿,一名管事模样的大娘出来,对她客套地笑道:“我家夫人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这几两银子小师傅先拿着,就当为佛祖添灯油了。”

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递了过来。

夏芩脸上火辣辣的,犹如被人扇了一巴掌,她垂首定了片刻,低声说:“想必那位门房大叔没有说清楚,我不是来求布施的,我受吴家娘子的一位故人所托,来传几句话。”

“哦?”管事大娘满脸的怀疑掩都掩不住,说道,“小师傅是那个庵里的,会认识我家夫人的故人?”

夏芩默了须臾,说道:“我是松山寺定逸法师座下的俗家弟子,法名慧清。托我传话的故人是谁,要传的话是什么,很抱歉,我只能见了你家夫人再说。”

管事大娘被她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顿时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客套的笑没有了,声音冷淡:“这个老身做不了主,还要回报我家夫人。”

庞天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跟随着管事大娘,全方位无死角地打量着她,皱眉道:“这个柿饼脸是谁?那姓吴的眼睛是出气用的吗,这个品相的人也往家里划拉,多恶心我家莲莲……”

夏芩:“……”

她真的很想告诉他,人鬼殊途,那个莲莲早就不是你家的了。

还有,就算该大娘脸有点饼,耳有点招,眼有点吊,嘴有点阔,但水鬼先生你自己长成那样,还歧视别人丑究竟是为哪般?

去而复回的管事大娘简短道:“你跟我来。”

夏芩跟在她身后,沿途浮光掠影地瞻仰了一番富商家的景物,以她有限的见识,自然看不出什么好坏,只觉得该富贵人家的口味挺喜庆,满眼五彩缤纷的色彩让人想起过年时贴在炕头的穿红着绿的大年画。

水鬼在旁哼道:“这样的品味也只能配那样的大柿饼。”

夏芩:“……”

说话间,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内阁悠悠传来:“人带来吗?一个姑子,给几两银子打发走就是了,还非要让我亲自见……”说话间已带上撒娇的意味。

一个少女的声音低低道:“是钱妈妈说……”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夏芩只觉得全身微微发抖,如被抛进冰火两重天中,脸热得发痛,心却冷得发木,她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声没吭。

钱大娘重重地咳了一声:“夫人,慧清师傅到了。”

慵懒的女声道:“进来吧。”

便有丫鬟过来打起帘子。

夏芩朝着房中斜倚的女人合十行礼,垂眉敛目中,只看到了对方半张姣好的面容和琳琅满目的珠光宝气。

女人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让坐,只懒懒地问:“听说你有事非要找我,什么事,说吧。”

夏芩犹疑了一下:“此事只能对夫人一个人说。”

女人微微皱起精致的峨眉,抬了抬尖尖的十指,钱妈妈和丫鬟见状退下。

“现在说吧。”

自进入屋子开始,庞天石便一直痴痴怔怔地望着女人,如水草般的长发披覆在脸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如落下一场泪雨。

夏芩不能想象,他是怎样在漫长的岁月中就这样无声地、痴迷地望着眼前的女人。

她说:“慧清自幼看得见鬼魂,前些日子一位自称庞天石的男子托我传话给夫人,”面前的女子一下子坐直了,脸微微变色,死死地盯着夏芩,夏芩面不改色,徐徐道,“他说,十二年前,他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并不是有意为之。那时,有一个朋友向他借了五百两银子,要还他的时候,说为感谢他的相助之情,便邀他共赴牡丹花会赏花饮酒。”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庞天石慢慢道:“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邙山洛水万安桥,每到一个地方,这个朋友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往危险的地方引,有几次差点把我挤下山推下水,可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到了晚上,我们坐上了一条画舫,大家听歌品曲最后都喝醉了,然后,他终于找到机会,趁人不注意,把我抛下了河。”

庞天石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如在低语倾诉,“那个朋友莲莲还说他是个孝子,让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了他一把,然后与他结交。可就是这样一个孝子,为了五百两银子,让曾经帮助过他的朋友枉死洛河长达十二年之久,莲莲,这个你现在最熟悉的人,你想得到吗?”

夏芩如被巨大的震惊和惊恐同时击中,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女人面前的庞天石,脸色煞白,嘴唇微动,唇间一字字同步吐出的,便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真相:“那个朋友,便是你现在的丈夫,吴大富。”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如同洪荒古墓般的死寂,寂得让人无法呼吸,生生逼断人的神经。

在这样的静寂中,面前的男人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他身上污物水草缓缓褪去,五官渐渐清晰,*的水袍显出衣服的颜色,飘然悬浮在女人面前,竟然是个眉目清朗的男子。

女人的脸同样煞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慵懒的气质尽去,一时间显出某种无法言说的凄厉来。

她一手指着夏芩,像是受了某种巨大的愚弄,锐声道:“你是谁?是谁让你来我面前说这些话的?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夏芩:“我……”

女人的脸上现出阴霾的恨意:“你们这些乡野道姑,一肚子龌龊,为了掏摸别人几个银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我亲眼看到先夫葬入坟墓,你今天却来编排这些话,打量别人就那么好骗?滚!快点给我滚出去,气性上来,不把你送到官府打死,也啐你一脸口水,快滚!”

夏芩气得浑身发抖,那边,庞天石仍在对着女人伤痛欲绝:“那不是我,莲莲,坟墓里的那个人不是我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不相信慧清师傅的话,我葬身河底十二年了啊!”

女人扬声:“来人,把这个野姑子赶出去!”

没等钱妈上来拉她,夏芩转身就走,走出大门,钱妈把一块碎银抛在她的身上,冷冷道:“拿上这些银子,以后不要再来了,不是每个人都相信那些尼姑和尚的鬼话的。”

夏芩骤然被银子砸中,内心毫无预兆地起了一阵尖啸,一瞬间,那些往昔的记忆扑面而来,师傅的话一字一顿响在她的耳边:只准向穷人乞讨,不准向富人乞讨,穷人的施舍是同情,富人的施舍是打发猪狗打发猪狗猪狗猪狗……

她抑制着全身的颤抖,极缓极缓地转过身来。

☆、第5章 水中鬼(5)

第5章

初春犹带寒意的风中,少女纤细的身姿像一棵桲椤树,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凛冽。她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像清水寒冰中养着的两丸黑色鹅卵石,紧紧盯着你的时候,让人的周身泛起一层的寒意。

钱妈心中不禁一咯噔:“你……”

夏芩用平生最大的毅力俯身捡起那块碎银,神情肃穆得像是参加某种祭祀,她走到钱妈面前,把银子还给她,说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来求布施的,你的银子请收回去。另外,请转告你家夫人,人或许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说谎,而鬼神却没有必要。让她好好想想,她看到的下到坟墓里面的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曾经,就有那么一位人模狗样地富家子弟把包子抛到她们面前,嬉笑着说:“看见了吗,香喷喷的肉包子,吃过吗?看你们的样子,好几天没吃饭了吧,叫我一声爷爷,这包子就归你们了。”

顿时,好几双饿得发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包子。

有几个乞丐跃跃欲试地上前讨好:“她不叫,我叫行吗,好爷爷,就把这包子赏了小的吧。”

富家少爷一脚踹过去,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看向师傅:“我就要她叫。”

那时,她已经饿得发晕,怯怯地拽着师傅的衣角,眼睛盯着那包子,情不自禁地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众目睽睽之下,师傅既没有叫那少爷,也没有高傲地走掉,而是神色平和地拾起包子,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灰尘,珍尔重之地放在少年面前,微笑道:“粮食不能轻易糟蹋,谁一辈子没个挨饿的时候呢?”

说完,也不看少爷的反应,拉着她起身走掉。

四周一片唏嘘赞叹声,少爷脸涨得通红,被随后而来的少爷爹看到,一巴掌呼在了少爷的头上。

不用任何人教,夏芩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回击方式。

接到银子的钱妈脸色果然一下子变成了五颜六色,混迹了几十年的老人精无端地觉得自己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下去了,被对方的气度生生地压出她自己都不愿看见的羞耻与龌龊来。一时间,竟然呐呐无言。

然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迅速地白了下去。

夏芩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嘴唇紧闭,眼眶泛红。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强压着自己那么做,绝不是因为她真有什么气度,而是,在那样的人面前,她不愿失了自己的体面,仅此而已。

回到松山寺,她开始闭门不出,像受了一场内伤,却无处倾诉,只能备受煎熬地自我消化。

画中君看她一遍一遍地写着“随顺觉性,方入般若”八个字,本是静若莲花禅意芬芳的一句话被她写得刀枪画戟杀气腾腾,不禁微笑道:“你师傅希望你万事不要钻牛角尖,活得随性自在,你这是做什么呢?”

夏芩道:“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怎么自在?”

画中君眉峰一抖:“这世上不平的事千千万,你看不见的罪恶遍地有,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管得了的?你师傅的话说得没错,你千万不能任性而为。更何况,你听到的不过是水鬼兄的一面之词。”

夏芩抿唇不语。

画中君微微叹息:“你好好想想,不要莽撞,凡事从长计议。”

夏芩低下头,可那笔直的站姿却无声地透出一股委屈与倔强。

画中君在旁看着,眼神微黯,他缓缓抬起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手指动了动,却慢慢蜷缩起来。秀颀的身影像阳光下的泡沫,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弭于她的视野。

夏芩来到那间最偏僻的“接鬼室”。

刚进门,便听到“扑通”一声,一个身影笔直地投入面前浩瀚的河流。

夏芩的心“咯噔”一声,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还未回过神来,又是“扑通”一声,那个人影再次投入面前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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