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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妙懿醒来时,只觉头昏昏沉沉的,她努力睁开眼,见光线昏暗,自己正躺在帐子里,身上密密实实的罩着杏红绫子锦被。

她坐起身,伸手撩开帐子,正好见李宫人走了进来。见她醒了,李宫人满面带笑的端上温茶,道:“饮些茶润一润吧。”

妙懿接过,抿了一口,疑惑的问:“我记得我是坐在靠窗的榻上来着,怎的又睡到帐子里头了?”

李宫人立刻道:“还说呢,太医昨夜特意嘱咐女史不可着凉吹风的,谁知您就靠着窗口睡着了,我进来的时候发现您浑身烫得厉害,直说胡话,吓的我忙叫人帮忙扶您去床上躺下,您怎的不记得了?”

妙懿默默无语,心说果然全都是梦。萧明钰至今还关被在天牢里,又怎会无故跑来皇宫瞧她?

只是梦中的某些感觉太过真实了些,她几乎信以为真的曾发生过。她心有不甘,于是又套问了李宫人几句话,确实全无破绽。

妙懿暗暗叹气,也不知自己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与他见上一面。

想也是徒劳。

她望了望天色,说:“快要开宴了吧。”

李宫人笑道:“才到申时,午后天阴了一阵,看着仿佛黄昏模样,现在才好了些。离开宴总还有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呢。”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招呼:“唐女史在家吗?”

李宫人忙迎了出去,不多时,兴冲冲的走进来说:“不得了,是德妃娘娘身边的人来请女史去赏花会呢!”

妙懿惊诧不已,再三确认:“这怎么可能?我并未参加午前的茶会,怎的德妃娘娘要请我去赏花会呢?”

李宫人已喜得浑身发痒起来,说:“娘娘们久居宫中,什么不知呀?纵然女史没去,也定会有人将您的事说于娘娘们。况且德妃娘娘最是赏才明事,体贴怜下的一位主子娘娘,或许她是欣赏女史您的才华品行也未可知呀。”

不待妙懿说话,李宫人已经取了衣服来给她换装。妙懿也知推拒不得,无法,只好任由她摆布。

一时梳妆完毕,妙懿又就着热茶吃了两块糕点,身上逐渐生出了些力气。

于是,由李宫人在前引路,二人往御花园行去。到了地方,自报家门,立刻有宫女迎上来招呼,将她们请了进去。

此时天空中的乌云已然散去了不少,明媚的阳光带着金乌西坠前最后的余晖,将漫天霞光染在满园鲜花异草之上,更添妍丽。

三转两转,来到花木扶疏之处,却见当中空地上用绫罗搭着彩棚,当中在一大堆年轻宫女层层环绕之下,并坐着四位妇人,正在品茶说话呢。当中头一个生得五官同沈牡丹相仿,只是在眼角眉稍处多了几分凌厉。发梳高髻,衣着华美,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其尊贵之处隐隐在众人之上。妙懿一眼便猜出她就是沈牡丹的姑母,如今四妃之首的沈贵妃。

在她的右手边坐着两位妃子,一位美艳出众,一位和气端方,年纪看着都不到三十岁,一位艳丽若三春之桃,一位清素如九秋之菊,春花秋月,各有千秋,谁也不比谁差些。

再看沈贵妃左手边还有一位妇人,看着年纪比其余三妃都要大些,容貌端肃,见之可敬。其神情中又隐含着慈悲,仿佛莲台上的观音塑像,见之可亲。妙懿曾听闻宫里的德妃娘娘生就一副菩萨模样,也是一副菩萨心肠,便知这位妇人是德妃。而沈贵妃右手边的两位,美貌的那位是淑妃,另一位就是贤妃了。

她不敢多瞧,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拜见四位娘娘。边拜时,还能感觉到所有人到视线全都聚集在她身上,且随着她的动作,伏身,起,伏身,起……

她跪在那里,如芒在背。

终于,拜完之后,只听沈贵妃说道:“德妃妹妹,人已经叫来了,我看就让她补上午前的才艺吧。”

淑妃“噗嗤”一笑说:“贵妃姐姐好小气,不过是多叫了一个人来,不值什么,怎的又巴巴的非要考她?”

“我因听人夸她琵琶弹得妙,这才想着传她来听听。我年少时生活在北疆,喜欢听琵琶。听说唐女史擅长此物,也有心怀念一下。”

听德妃这样说,贤妃笑道:“不单是德妃姐姐,连我也听说过呢。哦,仿佛是听三殿下说起来着。说上次是在弘音殿里听见的。”

听见“三殿下”几个字,妙懿明显感觉到沈贵妃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中包含的情绪——是审视吗?

妙懿自然知道沈牡丹是三皇子内定的皇子妃,她也万万没有凑上去的意思;更何况还有郑端琳一众人等对三皇子虎视眈眈,这位未来的太子爷,她可不敢招惹。

“也罢,那我也借德姐姐的光,听上一耳朵吧。”

见沈贵妃拍了板,德妃命宫女取了一把琵琶来,妙懿接过,有人搬了凳子给她坐,先拨拉了几下试音,声音泠洌动人,妙懿点头,果然是把好琵琶。

于是轻拢慢捻,一曲慢而不断,闲适纤巧的鱼儿戏水奏过之后,德妃抚掌而笑:“曲子好,弹得也妙,却有几分雅意。都说音如其人,这孩子的性子我喜欢。”

淑妃闲闲的道:“既然姐姐喜欢,不如就留在身边多呆一阵。只有九公主一人服侍姐姐也孤单。只可惜德姐姐身边没有皇子,否则直接招去做媳妇岂不正好?”

她轻挑长眉,余光瞥了一眼沈贵妃,似不经意一般说道:“其实看中了就露个口风多好,免得谁都惦记着。就好比咱们三殿下,仿佛还特意为谁请过御医来着。嗯,是谁来着?”

妙懿听得背后冷汗直冒,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琵琶,琴弦硌在手心,被汗水浸透,冷涩不堪拨动。

她从未这般深切刻骨的明白一件事,原来有人的一句话便可让你生,一句话便可让你死,全不由自己做主。

“罢了,淑妃妹妹,等你想起来天都黑了。”德妃含笑望着妙懿,说:“再弹一曲吧。”

妙懿轻声应是,纤指白嫩的手指在半空划了一个弧形,落在琴弦之上,挑起第一个音阶,一曲《流芳》流畅的从她手中倾泻而出。乐声活泼畅快,如月下粼光莹莹的潺潺的水面,偶尔有银色的小鱼跃出水面,轻快的摆着尾巴,将一串水珠甩在碧绿的大荷叶上,发出悦耳的“叮咚”之声。一时天光初亮,荷塘中的粉色水芙蓉在此时静静绽放,伴随着阵阵清新的芬芳,娇羞的将嫩黄的蕊心托在人前,饱含无限的喜悦和欢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荷叶间。

“好一派江南风光。”

御花园另一侧的龙爪槐树下一人背着手,侧耳倾听了半日,忍不住感慨起来。“方才我就听见了,是谁在演奏琵琶?”

在他身侧还立着十来个人,闻言,都侧耳细听了起来。

郑端琳笑着拍手说:“三殿下好耳力,着实好听。许是娘娘们觉得无趣,寻了宫中的乐师到身边演奏。”

众人忙也附和。这个说“绝妙”,那个言“动听”,更有趁机大讲琵琶演奏技巧的,种种言论,不一而足。

三皇子若有所思的道:“仿佛在哪里听过这般清音。”

“三弟一向对这些东西最上心。”

大皇子拎着酒杯从假山后转了出来。只见他身穿银灰缂丝长衫,胸前绣着海水龙纹,腰系玉带,重眉凤目,白面有须。本是一副雍容清贵的装扮,只是他眼底泛着青灰,阴鸷的眼神不时的往三皇子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些醉了,步伐却一丝不乱。

众女纷纷请安,有的含羞低了头,有的退步给大皇子让路,有的面现惧色,只有沈牡丹,王嬛君和韩慈苑落落大方的立在原地未动。

三皇子见大皇子来了,微微一笑,说道:“大哥现在就饮酒,呆会宫宴上又要由谁来款待各国使节呢?”

大皇子将酒杯凑在唇边,仰头又饮了一口,说:“有三皇弟在就好,我也能省些力气。而且谁不知道此次宫宴是为了庆贺三弟身体痊愈而举行的呢?而且,实在不济还有四弟呢,他年纪也不小了。”

他的笑容中透着奇异的讽刺,不知是讽刺自己,还是讽刺旁人。

沈牡丹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走到三皇子身边,轻声道:“表哥,咱们在这里也逛了许久,前面娘娘们若寻不着咱们该着急了。不如现在过去吧。”

三皇子含笑点头,柔声说:“也好,省得他们来寻咱们寻不着。”

他转身同大皇子说:“大哥也同我一同去吧。”

大皇子已寻了把椅子坐下,一面命人倒茶倒水,慢条斯理的说道:“我呆会再去,三弟且去吧,不必管我。”

三皇子笑了笑,也没勉强,同沈牡丹等一同往前行去。

大皇子端茶饮了一口,突然喷在地上,瞪眼骂道:“这是要烫死你们爷?”

沏茶的太监忙跪下哭诉请罪,立刻就被领事太监命人拽了下去,大皇子只觉头晕目眩,知道是方才吃多了酒,只随口骂了两声便闭目仰在椅子上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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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阖上眼不一会,隐隐觉得面前有人在动,不耐烦的蹙眉睁开眼一看,却是一位容光焕发的妙龄少女。穿一身素底绣绿梅图案的衣裙,簪环首饰一概都是青玉打造,颈上挂着一块比目鱼佩,雕工精致,整个人都仿佛是玉石雕砌而成的一般。

他记得此女正是方才立于三皇子身旁众女当中的一位。

她默默倒了一盏茶端给大皇子,一双清水妙目飘虚虚地往他身上一撂,转瞬又飘开了,仿佛流转的水波。五官单看虽不完美,却有股说不出的动人之处。

“已经不烫了,殿下请安心用吧。”

大皇子眯眼打量了她一会,半晌,伸手接了过去,不小心触到少女的柔胰,不觉心中一荡。

大皇子妃已故去一年了,当然这并不耽误他身边有旁的女人侍候。只是那些人毕竟都出身不高,眼前的这位少女明显出身高贵,柔顺中透着娴雅*,不似宫女侍婢们目不识丁,见识庸俗,他说什么她们都只是听不懂,只配发泄驱使之用。

“你这身衣裳很别致,在一堆桃红杏黄中倒也出挑。”他说。

“殿下谬赞了。只是臣女素来喜好梅花,这绿梅更是梅中罕有的绝品。有一句诗词臣女最为喜爱,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因而对梅花更加喜爱了。”

“梅花吗?”大皇子喃喃道,随即竟发起笑来,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好,好,好!梅花最好!”

他连赞了几声好,猛然抬起头来,头一次认真的打量起眼前的少女,缓缓发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微一笑,风拂起她虚拢的刘海,将她那双隐含傲气的眸子毫不掩饰的露于人前。

即便她现在拼不过旁人,可谁说她要长长久久的屈居人下了?

寒梅可傲雪,她等得就是这样一场大雪。

春夏刚过,秋风未至,寒冬已开始初露峥嵘。

☆、第91章

却说三皇子同众女要去前面见给四位妃子请安,一边走着,师灵芸见王嬛君时不时扭头张望,便问道:“你在瞧什么呢?”

王嬛君迟疑道:“哦,韩家姐姐方才说将帕子落在那边石头凳子上了,怎的这半天还没跟上来?”

师灵芸也向后看了看,说:“许是被什么给绊住脚了,姐姐别管,横竖同咱们不相干。御花园里头的宫女到处都是,还能把她一个大活人给弄丢了不成?”

说着,便伸手挽了她的胳膊,硬拉着她往前去了。王嬛君也没空再去追究韩慈苑的下落。

她眼瞧着周围众人都围着为首的三皇子和沈牡丹打转,不由想到了妙懿,叹了口气道:“今日这样大的场面,谁知她却来不了了,怎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呢?”

“等咱们回去的时候瞧瞧她去,再将今日发生的那事讲给她听,没准她一笑就好了也未可知。”

王嬛君一听,也“噗嗤”一下笑了,轻轻点了点师灵芸的鼻子,说道:“你这个狭促鬼,从不让人一点儿。不过是那位小姐将诗词背错了,竟将两首不相干的诗文的头两句连成一首念了出来,难为她还背得字正腔圆的,只可惜不对。”

师灵芸回想当时的场面,捂着嘴笑个不住:“姐姐何曾见过这般逗趣的事?我读着这些年的书,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乐事。她既丢了丑,面上挂不住,又不肯罢休,竟然拉着另一个人的袖子说是那个人故意将书撕掉了一页之后才给了她,说那人是有意要算计她,让她出丑的。那人只是不认,俩人都不依不饶,差点在娘娘们面前掐起架来,果然都被撵了出去。这笑话足够我笑上半年的了。”

王嬛君无奈的摇头:“那位穆姣小姐打小生活在南海边上,那里本不兴学咱们这里的诗文,不通也是有的。只是骗她的那人可恶,她本来是兴冲冲的想表现一番的,结果反丢了丑,唉……”

“我看那穆姣也不是个好的,若不是她有心想压人一头,又怎会中了旁人的诡计呢?”

王嬛君笑着说:“你呀,终究还是个小孩子,人长大,心还未长大,同灵璧那丫头一个德行。你以为她们万水千山,千里迢迢的赶到这皇宫里是为了什么?难道个个都像你一样,仅仅是来应个景的吗?”

师灵芸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露出了十分认真的表情,一板一眼的说道:“我知道的。光耀门楣,振兴家业,岂止是男子之功?身为师家的嫡女,你使奴唤婢,吃尽穿绝,凡师家所有,你都尽可索取。养了你整整一十四载,终将成人,今后的你,再不是师家的小姐,而是师家的姑奶奶。你的兄弟姊妹不必说了,将来你的侄子侄女们也许终有一日会仰仗你,等待着你的提携。待他们长成之时,也将反过来支撑你,帮助你,做你的助力。我们师家就是这样从你曾祖父那一辈,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你要记得,你过去享受的一切,都是家族给予你的。将来也是如此。师家好,你便好。若师家有一日败了,眼前所有的一切立刻便会化为烟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这一辈都要牢记你是师家的血脉,是你立足于世的根本。”

王嬛君被她一席话说得愣住了,简直要对她刮目相看了。谁知师灵芸却吐了吐舌头,说:“这一席话我打小就会背,临入宫前,我又在我们家老爷面前背了一遍,在宗祠里对着我曾祖爷爷们那一溜的牌位背了一遍,跪得我好生辛苦,两边的膝盖都青了。我祖母为了这个还臭骂了我们老爷一顿,我娘也跟着哭,说我们师家还没沦落到靠女孩儿支撑的地步,你是想晋升想疯了吧?你要做官自己做吧,我们娘仨回苏州去,再不沾你家一点光!老爷没办法,又跪在我祖母面前求饶,跪了两个时辰才罢了,比我跪得时候还长呢。”

“我们家从祖母开始都想得开,从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老爷其实也疼我的,只是他为人木讷,从不会表达,又唯恐我年轻吃亏,轻信外人挑唆。其实道理我都明白的,即便我做得不够好,但是身边有姐姐这样明智的人在,我为什么还要轻信旁人的话呢?但凡我遇到什么解不开的事,姐姐稍微点拨我一下不就行了?因为我只相信我相信的人说的话,做我应该做的事,所以我不会走岔路,姐姐说是不是?”

王嬛君听了这番肺腑之言,心中的震动不小,她握紧师灵芸的手,含笑柔声说道:“你肯将方才那番肺腑之言说于我听,这便是真心当我做知己了。你既这般相信我,我也必不负你。”

二人正亲亲密密的说着话,眼瞧着已瞧见彩棚的侧面的帘幕,忽听走前面的人说了句:“她怎么在这儿?”那声音似惊奇,似诧异,又似乎带了点不甘和愤怒。

王嬛君见郑端琳转过脸去同何美娘说了些什么,面上似有怒色,便同师灵芸走上去瞧。

只见彩棚中仍端坐着两位娘娘,一位是德妃,一位是贤妃,其余两位淑妃和贵妃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而就在德妃身侧,竟还立着一名女子,身穿藕荷色纱衫,素裙隐隐闪着珠光。夕阳金红色的光辉映在她如初雪般白皙的面孔上,那样瑰丽夺目的光芒竟然也压不住她的绝色姿容。满园的姹紫嫣红在她面前也全都被比得失去了颜色,天地间只有这一抹殊色最为震撼人心,让人忍不住心摇神驰,魂不守舍。

王嬛君见是妙懿,也不顾不得惊喜,下意识的就往三皇子面上瞧去,禁不住又担心起来。

三皇子先向德妃和贤妃见过礼,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正在向他行礼的妙懿身上。他温和的说道:“请起。”

又问:“方才听见有人弹奏琵琶,本宫就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故觉耳熟。”

德妃笑着答说:“唐女史弹得一手好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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