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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容卿那一双冷澈的眸子里有黯然的光一掠而过,仿佛来不及发光就已坠落的星。聂少君全都看在了眼里,干笑一声,转移了话题:“薄婕妤也是有心的,恐怕您却还不晓得。这事情终归不是只有您一人记挂。”
陆容卿静了静,她想起那个到思陵来看望她的华贵女郎,由少年天子作陪,两人的恩爱与默契都溢于言表。至于皇帝那天向她提的问题……
“如今孝愍太子不在了,我这个前朝的太子妃也不过是个毫无力量的孀妇,查案这种事情,顶没意思。”
“若有了眉目呢?”聂少君将耳杯放在案上,却是一口也未喝,“我今日看到了一面建成三年的蟠龙子孙镜,镜底刻了一个字。”
陆容卿淡锁双眉,“建成三年?”
聂少君伸指蘸了茶水,在案上慢慢地描画出了一个字。陆容卿看得清清楚楚,腾地一下站起了身。
一个——
“永”字。
☆、第53章 天下有风
那个“永”字藏在重重叠叠阴刻的花叶之间,薄暖是这一日入夜之后,不知第几千次端详这铜镜时,方才找见的。
顾渊揽襟端坐案前,一手执笔批着奏疏,一边头也不回地道:“不过是一件太皇太后的旧物,值得你看这么几天?”
“陛下,”她却忽然道,“妾想求一个恩典。”
顾渊一听她这称呼就皱眉,“什么事?”
“待薄将军、仲将军他们出征后,陛下您也有空的时候,妾想求陛下带妾去一趟兰台。”
“兰台?”顾渊一手撑着头,回首看她,“兰台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兰台也有女史嘛……”她嗫嚅,“妾只是想去看看罢了。”
顾渊又转回头去,简洁明了地一个字:“好。”
她有些意外,原没料到会这样轻易得到应允,高兴地道:“谢陛下!”
“你阿兄正好也上疏,道是又筹上来一批钱,给朕修明堂用。”顾渊眉也未抬一下。
“妾上回贡来的二万金,陛下这么快就用完啦?”她笑谑。
“多多益善。”他也笑了,手中刀笔龙飞凤舞,竹简啪啪往案边丢。她掩唇轻笑:“这下公卿百官们可要发愁了,谁都不愿把银子往外掏呀。”
“该掏的还是得掏——广忠侯又来奏,说治河的银子不够了。岸边的富商大贾发国难财,囤着满仓的米不肯卖给官府赈灾……”
“洛阳官仓还有粮米否?”
“有是有的,但不够了。”
“你命人扮作商贾模样,带官仓的米去贱卖给百姓,再找几个托儿来买。”薄暖眨了眨眼。
顾渊眉一挑,“这是自己买自己的,那百姓呢?”
“奸商见有人降价粜米,自然要乱了阵脚。”薄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帮他将奏简理好,“他们比我们可精着呢,恐怕只想赶紧将米卖出去了。”
顾渊愣了一愣,突然跳了起来,往她额头便是狠狠一亲。她闹了个大红脸,犹自没能回过神来,他已大声笑道:“阿暖啊阿暖,你真是我帷幄中的大贤臣!你一句话,就比他们什么三公九卿连篇累牍的,都要靠谱!”
他玩心忽起,拿过一枚空简便往上题字。他长身玉立,一手执简,一手握笔,神态清泠,而嘴角挂一丝笑,长袂轻飞,宛如神人。片刻他写完了,拿给她看:“朕这个诏书,拟得如何?”
薄暖一读,简直羞得无地自容:“‘内相’是什么东西,古往今来,没见过这么别扭的
官!”
顾渊清了清嗓子,“朕要任命,薄婕妤,做朕的‘内相’——诸位臣工都给朕听好了,你们空领了千石万石的俸禄,还不如朕的枕边人聪慧解事,一个二个,全都给朕回家种地去!”
她听得好笑,前仰后合地笑弯了腰,“陛下要将公卿遣散,自己做孤家寡人么?”
顾渊正色道:“朕怎么是孤家寡人呢?遣散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朕才正好与你长相厮守,再不要什么国事来烦朕。”
薄暖笑着笑着,笑容亦淡了,压着眉睫低声道:“陛下这话莫让外间人听见了,妾可不敢做亡国祸水。”
顾渊淡淡一笑,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狷介,而平白添了寂寥,“朕知道,朕终究过不了寻常夫妻的日子。”
薄暖缓缓道:“陛下本就不是寻常人,陛下是真龙天子。”
顾渊侧首望她,她清瘦的影子笼在灯火里,宜言殿的垂帘清灯都是他熟悉的幕景,然而只那个少女,每时每刻,似乎都有新鲜的样子呈与他看。他越是了解她,就越是不了解她。她的眼神里蒙了一层雾,她的心思也是他抓不着猜不透的雾,他有时真是着迷啊,他想,她是这样多变而美丽的女人,他一辈子也看不厌。
“明日,”他哑声道,“明日朕带你上北阙,让全天下都知道……”
他不说话了。
她静了静,轻轻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他却突然将她往怀里一拉,毫不迟疑地吻上她的唇。
她吃了一惊,这是结结实实的偷袭!长发都披散了,她的惊惶落入他眼底,如一只受惊的羊羔,又如突然被风吹醒的海棠。他心头一荡,抱紧了她的娇躯,不耐烦地一手推开了书案。
她只觉自己仿佛一片轻不着力的鸿毛,被他这样轻轻一推……便跌落在席上,连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他的唇已严丝合缝地印了上来。他的呼吸急促得可怕,灼烫得似乎要烧起来一样,每一个吻都如是烙印在她纤白的肌肤上,她颤抖着伸出双臂,被他一手握在了胸前。
他抬起头来凝注着她,眼中似有千山万水,她一一地跋涉过了,疲倦过后是无边的依恋。
他一个个吻过她的指尖,她星眸半醉,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子临……”如果花有声音,那一定便是这样的声音,娇嫩,柔润,未曾经过分毫的风霜,却又熨帖得如水流填满了每一道缝隙。仿佛在希求着什么,她的双足下意识地在席上蹭动着,却听他蓦地“嘶”了一声,恶狠狠地发话:“真是——要命!”
铺天盖地的昏黄灯火里,只有他玄黑的影,温暖而踏实。她犹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而他已哗啦一下撕开了她的衣襟——温柔远去了,此刻他的那双瞳仁竟是陌生地冷亮,燃烧着漫无边际的暗火,他在逗弄她,在诱引她,他用他那滚烫的体温带着她往深渊里坠去……
“陛下,仲将军求见。”
孙小言的声音突然在半空里响起,吓得薄暖一下子坐了起来。她陡然意识到自己还身处宜言殿前殿,殿外殿内只隔了几道纱帘,脸色都惊白了。顾渊瞬时被扫去了所有兴致,心情坏到了极点,拿起一方青玉镇子便往外头砸去:“作死么,让他滚!”
孙小言被吓得魂飞魄散,“陛下息怒,小的只是,只是看仲将军委实跪得太久……”
顾渊在薄暖身上埋首半晌,不出声,呼吸却濡湿了薄暖的肌肤。薄暖只觉腰都麻了,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小声道:“要不去见见仲将军?他马上就要出征了——”
“你闭嘴。”他闷闷地打断她的话,抬起头来横了她一眼,眼眸还染着未曾消褪尽的*,润润地仿佛一片被惊动的星河,薄唇微红,又重复了一遍,“你闭嘴!”
声音并不大,语气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自己都还在眩晕当中未能平复,却又被他不服气般啄了一口。她伸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方才被吻得有些疼,可是他的滋味却是甜的,直沁到了她心里去。
而另边厢顾渊已站起身来,舒了舒筋骨,方一字一顿地开口:“仲隐若不肯回去,便让他继续跪着,朕已经歇下了,哪有再见外臣的道理。”
孙小言揣摩着皇帝的语气,“那小的让仲将军回府待命?”
“还待什么命!”顾渊冷冷地道,“他马上就要走了,将在外,君命便可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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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元年九月廿四乙卯,骁骑将军薄宵率军出汉中,往讨滇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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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未央宫的巍峨北阙上,薄宵自北军领出、开往汉中的三千精兵,俱亲眼目睹了皇帝与婕妤二人携手登楼,皇帝剑眉星目,婕妤冰姿雪容,同是大礼的袍服,站在一处,秋光澄澹,直如神仙眷侣。
薄暖初时还十分忐忑,然而顾渊的手却是仿若磐石不移,稳稳地牵着她登上北阙,眺望连绵远山。她过去总是疑惑,为何他总能如此心志坚定、从不动摇?而今她看见那军容齐肃、牙旗静卷,漫天恢宏的黄云之后是高而清澈的日光,她忽然间就明白了——
是这万里江山,浩荡长风,给了他这样的帝王气概。
即使是孤绝的道路,也要昂首挺胸地走完,这是他为帝王的尊严,也是他为帝王的责任。
三千将士之前,甲胄在身的仲隐抬头望去,微微眯了眼。
他仍然记得昨夜,未央宫桂露幽凉,风月静默,他跪了一整夜,也未能见到天子一眼。他是去请旨的,可是天子却只留给他一句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于是知道,等他回来,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第54章 卿本佳人【一更】
兰台典藏旧籍书册,在未央宫北,以石为室,秋光冷澈,在这煌煌靖宫的一角,这石室兰台显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卷气来。皇帝将驾临兰台的手谕发下,御史中丞早早即领着兰台令史与台中官员十余人在阁前跪迎。未几,马蹄声动,一乘华辇缓缓行来,辇上并肩坐着皇帝与婕妤二人,倒令御史中丞一怔。
皇帝今日一身苍青常服,崔嵬如玉山,金冠束发,鬓若刀裁,目若朗星,不肯就人搀扶,自己跳下了车来,再回身去扶薄婕妤。御史中丞于是见到了一双烟雨般清幽的眸,长眉淡描,仿佛秋空中不着痕迹的流云,愈是淡,便愈是令人心动。
皇帝宠爱这位薄婕妤已是朝野知名,御史中丞却从不知道皇帝竟会无法无天地将后妃带到北边的官署中来,跪迎的十数人看得瞠目结舌,一时竟连请安都忘了。
薄暖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顾渊的臂膀。
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一看众臣都跪着,“魏中丞请起!朕今日叨扰了。”
御史中丞突然反应过来:“陛下长生无极!婕妤长生无极!”将头重重地叩了下去,一时间叩首顿地之声竟是不绝。
薄暖看顾渊又高高地皱起了眉头,忙低身虚扶道:“魏中丞切莫如此大礼,叫本宫惭愧得紧。今日之事烦劳魏中丞了,还望魏中丞勿怪才是。”
她一番言辞恳切,魏中丞又听得怔怔然了,顾渊在一旁冷哼一声,径自抬步而入。薄暖连忙随上,又回头给魏中丞使了个眼色。魏中丞这回终于看懂,拼命挥手让众臣都起来,自己则小跑着跟了上去。
剩下的兰台诸官面面相觑,只觉方才的帝妃二人就如民间的寻常夫妇,丈夫在外人面前发了脾气,妻子忙来转圜善后……旋即又失笑摇头,怎么能将人中龙凤比作民间愚夫妇呢?
“朕去看看。”顾渊冷冷一抬下颌,“请魏中丞带路。”
兰台的校书房与藏书的天禄阁又自不同:书阁中尽是高高的书架、密密的书简,书是森冷的,隔绝出另一个世界;而校书房里却是一片忙碌,校书郎仲恒端坐书案前奋笔疾书,刀笔末梢一下一下断然地荡着,一旁堆了无数摊开的书简,书简之外来来回回走着许多抱简读书的人,有的将两部书和在一起比对,有的在复原受损脱落的竹简,有的在琢磨着字句注疏……
顾渊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拦住了门外的秋云,他微微一笑,“吾国可从周矣,郁郁乎文哉!”
仲恒猛地抬头,大惊:“陛下!”立刻放下书笔,领着校书房一众臣僚向皇帝端正行礼,“臣等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
顾渊迈进门槛来,直往里边走,与仲恒擦肩时轻轻拍了一下他,“仲中郎胡说八道,你若死了,这大靖天下,还有谁能校正这些古书?”
仲恒不敢应承,但见皇帝走到他的书案边,拿起一册新誊的书简就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仲中郎诗书传家,可惜儿子却是个莽夫。”
仲恒心头一凛,他有四个儿子,但与皇帝最亲近的还是庶子仲隐,此时更不作他想,“犬子无知,行事莽撞……”
“可是朕就喜欢这样的人。”顾渊轻轻挑起了眉毛,“朕与你说,小仲归来之日,定有封侯之功。”
仲恒面色一白。身后还是与他一同校书的门生们,皇帝毫不避忌,就对他做了这样的许诺。他心头拿不准主意,在官场淹留太久,太明白权力的翻覆莫测,反而不像初入仕时那样肝胆赤诚。
皇帝也需要用人,需要用自己的人。擢拔寒士如聂少君辈,扶持望族中的小房如广元侯、城阳君,再来他这里安抚前朝老臣、名望宿儒……帝王之术,深不可测。
终而,仲恒颤巍巍地伏下身去,“老臣谢陛下恩典!臣仲氏一门,甘为陛下牛马驱遣!”
宜言殿中,薄暖还未归来。
寒儿躬身细声道:“文充仪可还需要添茶?”
梁太后的表侄女、新封了充仪的文绮生就一副俏丽的眉目,容光潋滟,宝髻珠钗,只是等了太久,神情间有了厌倦,还隐隐有一丝牵怨,“不必了。”话音冷冰冰的。
寒儿遭了冷脸,只得告退。文绮却又忽然叫道:“等等——你刚才说,婕妤去做什么了?”
“回充仪,”寒儿敛容道,“婕妤往宣室殿面圣,还请充仪少待。”
文绮冷笑一声,发髻上的珠钗随之一晃,“我才前刚从宣室殿过来,陛下并不在那里,婕妤又怎会去那里面圣?定是你这婢子撒谎!”
寒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回充仪,婕妤或在路上,或在旁殿,奴婢只知她去见陛下了,陛下是在宣室殿时宣婕妤过去的。”
一模一样的话,她已经颠过来倒过去说了不知多少遍。文绮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想来她这滴水不漏的本事决计是薄暖亲手教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文绮偏着头扬了扬眉,“也罢,你再温一壶茶来。”
寒儿应喏,转身去沏茶,恭恭敬敬地端上来。不料文绮突然将衣袂一甩,茶水陡地泼溅出来,“哐啷”一声茶碗堕地,青陶碎成千片,文绮一袭织锦流光的深衣也湿了大半,她唰地站了起来,指着寒儿的鼻子便骂:“大胆婢子,手脚恁地笨,还是诚心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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