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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回说道:“小的也这么说了,只是唐姑娘说,她有要事来寻老爷太太。小的怕耽搁老爷太太的正事,便请进来了。若是太太说不便当,那小的回了去?”

陈杏娘才待开口,傅月明便笑道:“母亲,唐姑姑素来是个稳妥人,她这会子寻来,怕是真有什么要紧事。不妨请她进来,看有无话说。”

陈杏娘到了如今,是极听女儿话的,当下点头道:“既是你恁般说了,就请她进来罢。”那人看傅沐槐亦无二话,便转身出门回话去了。

少顷,只见唐春娇盈盈而来,进的门内,先向着傅沐槐夫妇二人行礼拜见。傅沐槐与陈杏娘虽怒火正炽,却也不肯缺了礼数,互道了安好,便叫人扶她起来,请她坐了。

陈杏娘放眼望去,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桃红对襟夹袄,下头一条鸭黄色团花拖泥褶裙,头上发髻梳得油亮,鬓边簪着一朵桃花通草,衣衫虽不甚光鲜,却是干净温婉。当下,傅沐槐不便说话,陈杏娘问道:“我们正同你嫂子说话,姑娘忙忙走过来,倒为的什么事?”唐春娇微微一笑,说道:“有桩事,我早想告诉哥哥嫂嫂,只是不得个机会。今日趁此时机,我就说了罢。”言毕,她起身走下堂来,望着傅沐槐夫妇二人跪了。

她这一跪,倒把这两人惊了一跳,齐声说道:“姑娘这是何故?有话直说便了,又不是别人。”说着,就要使人扶她。唐春娇跪着不肯起来,向上说道:“打从我亲哥哥病故,我随着嫂子投奔而来。虽与老爷太太隔着几层,但二位从不将我当个外人看待,一茶一饭一草一纸,四节衣裳,皆出自于府上。若无二位荫蔽,我们一家子在这徽州当真是无立锥之地。二位大恩,我记在心上,日夜思图答报,只是不得个门路。今有一事,竟对老爷产业十分的不利,我偶然得知,心下甚是不安,便走来告与二位。”

傅沐槐与陈杏娘听这话甚奇,一时没有发话,只等她说。倒是唐姑妈,瞧出她是有备而来,心里暗道不好,连忙抢话道:“你就是有话说,待我家去再做道理。我正同哥嫂说话,你倒来添什么乱!还不快回去!”

傅月明在旁笑道:“姑妈此话就错了,唐姑姑今儿来是有要紧话告与老爷太太的,却不是同姑妈说。姑妈叫她回家去,莫不是怕她说出什么来,于姑妈不利么?”唐姑妈脸色一白,强口说道:“你这孩子,恁六说白道的。她平白跑来,要说什么还没说呢,我就知道了?”傅月明冷冷道:“那姑妈就免开尊口,听唐姑姑说话便了。”若论平时,听她如此夹枪带棒,唐姑妈必定呵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无理在前,说话已然不响了,只得忍气闭口。

只听唐春娇说道:“前头,我侄儿蒙老爷抬举,在铺子里学做买卖。每日里倒也起早睡晚,朝去暮归,又时常有人来寻他。但问起来,他便说是铺里的伙计与他说买卖事宜。落后,又渐渐在外过夜,嫂子有时问起,他也只说是在铺里上宿。然而我在一边瞧着,只觉奇怪。睿哥儿日常相交的那些人,多是些油头滑脑、言行不端之辈。我心里便想到,莫非老爷铺里的伙计,就只用这等人么。这般又过得些时日,我就听他们私下谋划些什么,出的主意,尽是些下三滥不能与人言的,一时也不能尽述。大约总有前头一个怀孕的丫头的什么事,却因一个名叫傅二的出了什么故事,这件事没成。后来,他们又同一个外地的客商,商议着往铺子的货里掺假,香油里拌桐油,蜡烛里搀黄泥,外头刷羊脂来混充顶替,除香油并蜡烛外,还有几样,林林总总的,只我听过的,便有七八样。他们里外落钱,低买高卖,两头盘剥起来,倒也很得了不少。睿哥儿又打西南营里结交了一伙棍徒,皆是这徽州城里游手好闲、帮闲度日的无赖。睿哥儿拿钱买通他们,使他们在城里放贷收钱。又同人开设赌局,引人入套,不知多少人被他坑的家财散尽。连绿柳丫头,也深受其害。其间的勾当,也不能尽述,都在这账簿册子里记着,还有些往来的书信。老爷过目便知。”

言毕,她自怀里取出一本账册同几封书信,递了上去。

傅沐槐听了她这一番话,早已气死,额爆青筋,双拳紧握,身子颤抖不已,险些站立不住。一旁傅月明瞧父亲不能去接,便替他拿了过来,又低声问道:“父亲可要看看么?”

傅沐槐大声喝道:“你一桩桩的念给我听,我倒要瞧瞧,这好外甥究竟是怎么算计我这个亲娘舅的!”

傅月明闻听,便将那账簿打开,将里头的银钱往来,一件件念了下去,荡荡如流水一般。

傅沐槐听着,果然桩桩件件皆是与客商往来购置假货的银两,某月某日进得何物记得清楚明白。他心中怒火炽烈,也不及去计较这里头究竟被他刮去多少油水,只将那几封书信一把扯去,撕了信封套子,翻阅了一回。

唐睿在傅家货铺内做事也有些时日,傅沐槐见过他记下的账目,见那些信上字迹果系唐睿亲笔所写,也都是些下作勾当,只恨不得将唐睿立时拖至跟前,几拳打死。

当下,他将傅月明手里的账簿抢去,并着那些书信劈面摔在唐姑妈脸上,又喝骂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小小年纪,竟这般狠毒奸猾,冷起心来,竟是六亲不认!这样的好外甥,我哪里敢要?!叫提刑院活监死他罢了!你还来讨什么情?!”

唐姑妈听了傅沐槐这番狠戾言语,知晓他是动了真怒,这事再也无望,想到儿子性命就此断送,自己后半生亦不知要倚靠何人,又急又痛,又气又闹,登时痰涌上来哽塞了胸口,口歪眼斜,嘴角流涎,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傅沐槐夫妇二人至此时,已是怒不可遏,然而也不好将这么个活人就此丢在堂上。陈杏娘便叫了几个粗壮的仆妇上来,将她背到后堂上去,叫拿姜汤灌醒,又说道:“待她醒来,就撵她出去,一刻也不许在咱家停留。她若再有话说,便说老爷不要见她。倘或撒泼,就拿棍棒打出去!”

几个家人媳妇领命上来,搓弄了唐姑妈下去,陈杏娘便望着傅沐槐说道:“怎样,我说你那妹妹不是个好人,你偏不信,总是惦记着亲戚情分,如今怎样?要不是月儿警醒,咱们一家三口的性命,都叫人坑杀了去了!”

傅沐槐又气又愧,只摇头说道:“我是她亲哥哥,又是那畜生的亲娘舅,又不隔从儿!打从他们投奔来,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们。他们如何竟这等狠心,干出这些没王法的事来?!真正畜生不如!”

傅月明见父亲盛怒难消,早已吩咐小玉下去炖了一盏宁心茶上来,此刻已然得了,便亲手捧了一盏上去。又浅笑劝慰道:“这便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了,父亲把他们当个亲戚看承,人却只想着咱家的家业,恨不得一口吞下才好。好在早早识破了他们的伎俩,不然听凭他们在这徽州城里拨云弄雨,咱们一家子早已不知往哪儿晒牙渣骨去了呢!父亲也要宽心些,这些个烂污东西,不值得费心生气。只当被狗咬了,过了也就罢了。”

陈杏娘又问道:“如今,倒要怎么打发他们?”傅沐槐一时无话,陈杏娘便睨着他说道:“莫不是你心里还顾惜情分,要轻饶了他们不成?你要当真如此想,我今儿就带了月儿回娘家去!在这儿继续住着,还不知到明儿怎么死呢!”

傅沐槐立时便说道:“哪有此事!要打发他们还不容易,只是那孽畜还在提刑院关着,只怕要见官呢。”

正说话间,外头便有人来报道:“提刑院贾提辖来了。”

众人皆知此必为唐睿之故,陈杏娘便同傅月明往后头去了,将唐春娇也一并叫了去。傅沐槐便令家人收拾了外堂,先送茶上去款待,他自家重新换了件衣裳,打理了衣冠,方才走去见客。

走到外堂,那贾提辖果然正在堂上坐着吃茶。见他出来,连忙起身作揖,傅沐槐连忙还礼不迭,宾客二人见过,分别落座。

那贾提辖便开门见山道:“我今日过来也不为别的,乃为另外甥之故。其内缘由,想必员外已然尽知,也不消我细说了。按说朝廷自有王法律条,然而法不外乎人情,这又是员外的家事,提刑老爷打发我来问一声,员外预备如何?”

傅沐槐先不答话,只问道:“若按律,他犯下这等事,该当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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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提辖答道:“按律,谋财害命,理应上报刑部问斩,然而因他并未成事,大抵能问个流放。”

傅沐槐经了这一日的事,得知这一家子是如何精心谋划,算计自己家业,并谋害娘子性命,阴夺女儿清白,心内愤恨之下,早已将往日的情分尽数化作流水,哪里再肯轻饶了他。

当下,他便点头道:“这般,就劳烦提辖,回去上覆司徒提刑,那孽畜既然犯了国法,在下也不敢让提刑作难,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事败山崩

那贾提辖闻言,不禁一怔。虽是提刑院奉命捉拿的唐睿,但此毕竟是人家家事,若是料理不当,事后易落埋怨,倒弄个里外不是人。司徒提刑又素知这傅沐槐是个宽仁和善的长者,这唐睿又是他外甥,料想他未必肯认真发落。故此,先使人来知会一声,看他意愿。岂料,傅沐槐竟如此果决利落,直叫依法处置,不似他平素为人。然而,这贾提辖是个积年混迹官场的人,各样事情见的多了,思想起前头的事,便忖度着里头必有些不能与外人言的缘故。当下,也不再问起,只拱手道:“员外还真是恪守法度,若人人都如员外这般,提刑院的官司也不至难以料理了。既得了员外的意思,我这便回去回老爷的话去了。”

傅沐槐也起身拱手道:“知提辖公务忙碌,也不敢挽留,日后如有空闲,还要来家中小坐。”宾主二人寒暄了一番,傅沐槐戴了帽,亲将他送出大门方回。

再言陈杏娘、傅月明并唐春娇归入上房明间内,陈杏娘便在炕上坐了,傅月明也挨着她坐下,那唐春娇却有些束手束脚,立在底下,垂首一言不发。

陈杏娘为着唐家的事,心里甚是窝火,看见唐春娇也觉不大痛快,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为好。傅月明眼里看着,便走下来叫宝珠同小玉去炖茶拿茶果,将两个打发了出去,方才开口笑道:“母亲,今儿这事儿,还要多谢唐家的两位姑娘呢。若不是她们肯揭发,唐家造下的孽,咱们也还未必知道的这般贴切。”陈杏娘这才勉为其难的向唐春娇点头道:“也是为难你们了,好不好那也是你嫂子,弄出今天的事来,回去只怕难见了。你嫂子那人,又是个最不好相与的。”

唐春娇不答话,只拿眼睛看着傅月明。

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正是如此,女儿倒想请母亲想个法子。”陈杏娘奇道:“这是她唐家门里的事情,怎样也轮不着咱们插手,我却要怎么想法子?”傅月明便偎着她坐了,笑道:“母亲若是不管,可就是弄死人了。经了今儿这一出,父亲还能容唐家再在咱家住下去么?让唐姑姑跟了姑妈去,还不被那一家子揉搓死了?这么个年轻姑娘,终身就这样毁了去,母亲忍心么?”唐春娇也赶忙跪下,望着陈杏娘,声泪俱下道:“我那嫂子,面恶心毒,实不瞒您说,前几日她还是筹谋着把我说给老爷做妾,图谋着待太太死了,好鸠占鹊巢。连她自己的女儿,她也算计着以后嫁与什么人,有个什么用处。这样心肠歹毒的人,我若再落入她手中,可还有个活路么?何况,今儿又是我揭发的她!还望太太瞧在我这一点点功劳的份上,怜悯下顾,与我条活路。”

傅月明又赖在陈杏娘身上撒娇道:“瞧姑姑这可怜见儿的,母亲就答应了罢。好歹也算于咱们家有恩的,老爷太太素来是最宽厚的人,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陈杏娘禁不住她缠磨,只得说道:“这也罢了,只是她是你姑妈家的人,与咱们家是拐着弯儿的亲戚,弄到咱们家来,没名没分的,倒怎么算?你姑妈也未必肯放手。”傅月明便笑道:“若说名分,倒是个难处。但如实母亲担忧唐家说话,那大可不必的。唐家失败至如此地步,唐睿现又在衙门里缉着,一条小命尽在父母手里,唐姑妈又是个没主见的人,咱们问她要个人,她莫不敢说什么不成!”

陈杏娘闻言,只好说道:“这话却倒也不错,只是唐姑娘在咱们家住着,却怎么算?时日久了,难保不弄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她一个年轻姑娘,终是要嫁人的,若是弄坏了名声,岂不误了人家终身?”傅月明耳听这话对路,心里又念着之前唐春娇所托,便凑在她母亲耳边,细语了几句。

陈杏娘只听的娥眉颦蹙,不待听完,便斥道:“你这孩子太也胡闹了!这算什么主意?!你舅母只你表弟一个独苗,岂肯胡乱便定人的?虽是你外祖家道中落,娶不得名门闺秀,终究也是要寻个家道殷实的女子才是,似这等来路不明,连个窝巢都没处寻的,人家哪里肯答应呢!”一席话,说的傅月明闭口无言,也令唐春娇羞红满面。

傅月明情知母亲的脾性,挨了这顿训斥,情知再要强劝,不止于事无补,更是火上浇油,只得悻悻垂首,闷声不语。陈杏娘见了她这般情态,心里略有不忍,又看唐春娇那失魂落魄、羞耻难耐的模样,念及她的恩情,自觉过意不去,便说道:“这样罢,你既是她的小姑子,我便认你做个干妹,你就在我家住着。消停些时候,我叫老爷在城里与你寻户好人家,无过是赔上一副妆奁罢了,也不费什么事。”傅月明连忙笑道:“母亲这主意却是好,这般论谁也挑不出理来了。”唐春娇心里虽不甘愿,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得俯首认了。

此时正逢宝珠与小玉炖茶上来,唐春娇便亲手端了一盏,双手捧与陈杏娘,低低的叫了一声:“干姐。”陈杏娘接去抿了一口,便算应下来了,就说:“这样的事儿,虽是我还做的了主,却也还打发人跟老爷说一声的好。”说着,就要叫人过去,傅月明却慌忙拦了,又笑道:“母亲就是个炮仗脾气,这般急躁,女儿还有话说呢。”因就说道:“既是母亲收留了唐姑姑,好事成双,不如就把爱玉妹妹也收了来罢了,横竖她也是母亲的干女儿,留在咱们家也算合乎情理了。”

陈杏娘横了她一眼,说道:“这叫什么话,她不比你唐姑姑,她是你姑妈的亲生闺女,我要来算怎样?这是再说不过去的了。”傅月明撅嘴道:“母亲若是不管,爱玉妹妹只怕也要饱受揉搓了。”陈杏娘皱眉道:“这话却怎么讲?爱玉既是她女儿,她岂有不好生爱护的道理?又怎会去揉搓呢?”

唐春娇便从旁说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嫂子那人,眼里除了那不成器的儿子,是再没有旁人的。我们姑侄两个,在她眼里,只是攀龙附凤的物件罢了。不瞒姐姐说,前些日子,唐睿不知在何处巴结上了一个底下县里的县令,那县令要前往上任,途径这里,被唐睿请到西南营的娼妓家中,连吃了几日的酒。落后,更将他请到家中来。那县令是个贪花好色之人,一眼瞧中了爱玉,言辞之中颇为无礼。嫂子和睿哥儿,为了巴结他,竟叫了爱玉上去陪他吃酒。那家里我是插不上话的,只得在一边干看着。好在是白日里,又碍着人多,几个丫头都在跟前,那厮倒也不敢怎样。落后去了,又寄书过来,想讨爱玉过去做小。若不是那母子二人正筹划着谋害姐姐并姐夫一家子,只怕早将爱玉送去了哩。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没了指望,为了又处投奔,恐真要在爱玉身上打主意。姐姐是菩萨一样的人,还请姐姐给想个法子。”说着,又陪笑道:“我在那边说不上话,姐姐是知道的。那边的事,我能知道的也极是有限,若不是爱玉从中协助,我也拿不出那些个证据来。姐姐看在这个份上,也还该拉她一把才是。”

陈杏娘本是个口硬心软之人,听了这些话,心意便活动了几分,只是愁道:“若真如你所说,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只是她是你嫂子的亲生女儿,我怎好要她过来?如今我是再不要与唐家沾惹上干系的,如实她在我家里住着,只怕那一门混账,断不干净呢。”

正说着话,傅沐槐走了进来,傅月明与唐春娇连忙起身见过。陈杏娘便问道:“客人去了?提刑院有什么话说?”傅沐槐说道:“已打发他去了,还是为了那畜生的事。”说着,便不言语了,只看着傅月明二人。

傅月明心中会意,便同唐春娇走到外头院里,在荼蘼架子前头立了,二人看花耍子。

唐春娇便说道:“适才的事,大姑娘怎不帮我说几句?只是不言不语的。我这认了太太做干姊,同仁哥儿的辈分却怎么算?”傅月明说道:“我的好姑姑,我还不帮你说话呢。你没瞧适才太太的样儿?再说下去,就要恼了。如今能挣你出来,就是好的了。别的事情,只好慢慢图谋。且适才太太说得也不错,我舅母是分外的看中仁哥儿,又因我外祖家道中落,便想娶个好出身的女子,帮衬一二。先前想与我家攀亲,就是看中了家财之故。姑姑如今这个样子,是不好去说的。若是强要做媒,那边拒了,这事儿可就死了,再也难说。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说着话,唐春娇见一朵凤仙开的好,掐了一朵下来,替她簪在鬓上,说道:“你说的确也有理,然而我弄到这个田地,倒要怎么办呢?”傅月明想了一回,说道:“算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舅母不过要争一份好陪嫁,再有个殷实的娘家。你既然来了我家,又认了干亲,也算我家的人,往后便是嫁出去,四时八节莫不不许上门走动?何况还有我在,这门亲是断不了的。再则,我前回答应姑姑的三成分子,是必要兑现的。”说着,因笑道:“总算姑姑帮了我一场,虽是姑姑亦有所求,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

两人正说笑,外头小厮天福匆匆走来,见了二人便住了脚,上前打千见过。傅月明见他走的满脸油汗,便问道:“什么事,走的这样急切?”天安回道:“是姑太太家的二姑娘,剪了头发闹着要做姑子,正闹得没法,姑太太又住不得事,绿柳姐姐打发小的来告与老爷太太。”

☆、第一百三十章 失败山崩(二)

傅月明与唐春娇听了这话,对看了一眼,唐春娇关切情深,连忙问道:“究竟怎样,你快讲明白。”天安答道:“里头的情形,小的也不知,只是绿柳姐姐叫那边看门的安童送了个信儿过来,说那边现下正了不得,叫老爷太太处置呢。”

傅月明便说道:“既这般,你还不快去传话。”那天福便飞也似的去了,剩两人在地下站着。傅月明便问唐春娇道:“爱玉要出家?这些日子,可有苗头?”唐春娇摇头道:“自那次在园子里跌折了腿,她便一直郁郁寡欢,我只道是病体未愈之故,未做他想。直至前几日,我说的那县令走了之后,爱玉就更不爱言语了,每日只在屋里闷坐,一怔就是一天,问她话也不言语。但问的急了,就要流泪。我大致看出些端倪,便时时开导于她,然而她也待听不听的,说的多了,便只说我不明白。我也不好言语,只说待这边事完了,领她出来就好了。谁知,今日事儿才发出来,她便说要出家了。”

傅月明闻言,心里思量道:这里头必定有故事。便说:“咱们也进去瞧瞧。”言罢,两人携手走回房内。

傅沐槐与陈杏娘夫妻二人正在房内商议如何处置唐姑妈一家人等,傅沐槐将先前同贾提辖说的话告诉了一遍,又说道:“这样的外甥,不要也罢了。小小年纪,便如此作奸犯科,将来还不知怎样。如今吃点苦头也好。”陈杏娘点头应和道:“正该如此,不然人只当我们好欺负了。你那妹子一家子,你要怎么发落?那是你妹子,我不好说话的。但有句话要说在前头,若是你这遭心软了,难保人家不卷土重来,月儿这番辛苦筹谋,可就全都白费了。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一直留在家里。待她嫁出去,只剩你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给人家不啃的连渣滓也不剩。我话放在这里,你瞧着办。”

傅沐槐先不言语,半日方才说道:“罢了,你不必焦急,我也并没说那样的话。她既对不住我们,我们又何必认她呢?待会儿,我便打发几个得力的家人过去,叫她收拾了迁出去。咱们与他们的家什物件儿尽皆收回来,几个丫头也叫回来罢。”说着,略停了停,又道:“还稍待两日,等提刑院将唐睿的案子发落下来,看他发往何处,连他母子一块去了罢。”陈杏娘说道:“这话才是正理,依着我说,她既然干得出这样的事来,管她怎样呢,撵她出去就是了!”傅沐槐说道:“这倒也不好,好歹她在咱家也住了这么些时日,邻里街坊都见熟了的,陡然就叫她流落街头,未免有些难看。若是再弄出什么人命官司,更是多费手脚。只是这两日的事情罢了,何必自惹麻烦。”

陈杏娘便抱怨道:“我早说你那妹子不是个好人,你就是听不进去,定要将他们一家子接来,如今怎样?好在他们不曾住在咱们家里,不然还不知生出什么样的祸患哩!看看他们之前干下的事情,若不是月儿伶俐,早叫那畜生污了清白,咱们吃了那样的亏,还能如何?只好把女儿嫁给他,你又是个软耳根子,这些什么污糟亲戚说一句,就倒着个耳朵去听的。咱们还不任着他们摆不了,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哩!”傅沐槐自知理亏,也就不敢答话,只任着她数落。

陈杏娘尽力数说了一顿,又说道:“这铺子里也生出内乱来了,怪道我近来总听城里人说起,咱家卖杂货昧良心,香油里头拌桐油,蜡烛里面搀泥巴,各样的闲话都有。我还道是人眼红妒忌,原来竟有这本账!弄成这样,里头不知已烂糟成什么样了,你可要尽力整顿整顿才是。”傅沐槐这才点头道:“这个自然,要把那起协同作恶的掌柜伙计都打发了去,还要重理货源,把烂货发了。咱们是徽州城里的老店铺了,傅家杂货的牌子,也不至一日就塌了。”

陈杏娘点了头,还待再说,小厮天安便跑了进来,言说唐爱玉剪发一事。夫妇二人听了,心里皆是一惊,齐声问道:“这事却是怎样的,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要出家?”天福回道:“绿柳姐姐打发小的传话,里头的情形小的一概不知。”

其时,傅月明与唐春娇也走进屋内,唐春娇不好发话,只躲在一边不言语。傅月明便说道:“既是如此,父亲母亲还是先去瞧瞧再说。唐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姑妈又抽了脊梁骨一般,那边没个主事的人,爱玉还不知会怎样哩。”

这夫妇二人对望了一眼,陈杏娘虽已厌极了唐氏母子,却对这女孩有些怜惜之情,遂道:“这般说,你去一趟也好。顺道带几个小厮去,就替他们收拾起来罢。另再带几个有气力的家人媳妇,若是姑太太撒泼,也好有个防备。”傅沐槐一一应下了,就吩咐召唤家人。

傅月明眼见此状,连忙上前笑道:“父亲也带我一道去罢。”傅沐槐还不及开口,陈杏娘便已斥道:“胡闹,那边乱成那样子,你一个姑娘家跑去做什么。你姑妈现下正恨不得吃你的肉哩,你也不怕过去吃了她的亏!”傅月明笑道:“这却有个缘故,爱玉妹妹好歹也是个闺女,这胡喇叭的生出出家的新文来,想必里头有什么隐情。父亲过去问,既是长辈又是个男人,只怕她脸皮薄,不好说呢。得我过去,这姊妹之间,话就好说多了。或许从旁开导开导,就好了呢。”

傅沐槐听这话有理,便说道:“这也好,你且去收拾,叫个大点的丫头跟着就是了。”傅月明嘴里答应着,脚下就快步去了。陈杏娘见这父女二人说的停当,只索罢了,连忙叫人出去套车伺候,又叫来升媳妇子带了几个婆娘跟车,千叮咛万嘱咐,只怕女儿过去吃亏。傅沐槐看了,只是发笑,说道:“有我跟着,又只隔了一条街,怕什么呢。”陈杏娘嗔道:“你知道些什么,这倒了势的恶妇是最会撒泼放刁的了,今儿这事儿又是月儿指正的她。俗话说,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好不好她在月儿脸上抓挠一下,可怎么好?”

正说着话,傅月明早已妆扮了出来,就带了桃红随行。门前早已备下了车,陈杏娘送了父女两个出来,看着傅月明上了车,又叮嘱了傅沐槐几句,看着父女二人带了七八个仆从离去,这才进去。

闲话少提,只说一行人来至后接上唐家暂住的寓所之前,只见大门紧锁。桃红扶了傅月明下车,傅月明便令小厮上前喊门。

天安与天福两个小厮,都是一副顽童脾性,又知这姑太太倒了势,更没了忌惮,上前便将门板敲得砰砰作响,又连声吆喝。

少顷,便那门开了,走出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天福知这是与唐家看门的安童儿,便问道:“姑太太呢?老爷来了!”

那安童甚小,还是一个孩子,只说道:“姑太太在堂上倒着哩,姑娘在后屋子里。”说着,便将门大开了,迎了一众人进去。

傅沐槐当先进门,傅月明叫桃红搀着,只在后头跟着,众人穿过天井,迳往堂屋里去。打从唐家投奔过来,傅月明并不曾来过,今日还是头一遭。打眼四处一望,只见这天井之内种植着几株合欢,时下并非花开时节,正是绿叶成荫,倒也很有几分清幽之象。

众人走到堂上,却见唐姑妈披散了头发,扯开了大襟,在地下坐着,屋里桌倒凳翻,日常喝水的黄铜鸡鸣壶也翻倒在地,泼了一地的水。唐姑妈一见众人到来,便拍着大腿,又哭又骂道:“我这苦命的人,打小背井离乡,死鬼丈夫又早早过阴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叫人欺凌!如今好容易投亲靠友的来,哥哥嫂嫂又是一副狠毒心肠,硬生生要断我们的活路!眼看着外甥去吃官司杀头,袖手不理!世上哪有这样的歹毒舅舅!我要去祖坟上哭我那死去的爹娘去,叫他们评这个理去!爹娘啊,你二老丢的我恁般苦!”一行骂一行哭,又指着过世二老的名字。

正在厮闹,偏一眼瞅见傅月明在后头立着,登时两眼冒火,只如看见几百年的冤家,立时就从地下爬起,当头就朝着傅月明撞去,嘴里呶呶不休的骂道:“我把你这调嘴弄舌的小娼妇!若不是你在后头使坏挑唆,我们也不至落到这个地步!我今儿豁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撕下你这小贱人的下截来!”

傅月明见她撞来,连忙躲开。傅家人早有预备,来升媳妇子便带人将她拦了。唐姑妈倚逞刁泼,大骂大叫,厮打不休。众人因碍着傅沐槐的面子,不好与她认真,倒狠吃了些闷亏。

傅沐槐眼看这不成话,先对傅月明道:“你且到后屋里寻你表妹去,这里我同你姑妈说话。”

傅月明应下,便带了桃红向后头去了。

傅沐槐见女儿离去,方才大喝道:“你们都捆着手呢?!任凭她这般胡闹么?!还不捆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事毕

众家人得了吩咐,顿时七手八脚一拥而上,将唐姑妈掀翻在地,早有人取来麻绳,将她手脚缚了。

唐姑妈不防此变,一时竟傻了。傅沐槐在堂上坐了,便望着她说道:“你还有脸提爹娘!爹娘在的时候,我那等护着你。你在家淘气,将母亲一只翡翠镯儿给跌碎了,我也揽在自己身上,整饿了一日的饭!落后得你嫁人,也是家里帮衬着与你们钱做买卖,你们亏空了多少,都是我铺子里拿出来补上!你们回杭州时,徽州城里还欠着几百银子的账,都是我替你们还上的!若不是如此,你哪里容易就走得脱的?!别的不消说,自妹夫死活,你写信过来说没生计要回来。我也没说别的,立时就打发了人去接你们,妹夫的丧事、杭州城里的欠债皆是我这里出钱料理的,更不消说路上的使费盘缠。得你们回来,我这里早已赁下高屋大院与你们住,没人服侍,恐外头买来的不合心意,又怕手脚不净,把家里的丫头也与了你们。你愁睿哥儿将来没生理,我就叫他到铺子里学做买卖。预备着过上两年,便也替他盘个店铺。谁知人拿一片心待你们,你们竟全不是个人!前回你们母子谋算月儿,我看着事情没闹将起来,略遮掩过去就罢了,也没做个理论。谁知你们得意了,今番又做出这样的圈套来谋害我的妻儿!我娘子便是你嫂子,我姑娘便是外甥女,她们哪里对你不住,你们竟这般歹毒,定要谋死她们?!如此这般,桩桩件件,你还有脸哭闹,有脸提爹娘哩!爹娘在时,你在跟前尽过一日的孝?”

一席话,斥的唐姑妈闭口不言,垂首滴泪,半日方才说道:“事到如今,我自知对不住哥哥,也没话可辩驳,不敢奢望旁的。只是还求哥哥到提刑院老爷跟前求个情儿,饶了睿哥的死罪。我半生只得这么一个孽障,不争他死了,我往后却没了倚靠。哥哥若定要他死,直拿条绳子来勒死我罢了,省的活在世上与人现眼。”傅沐槐虽是心里恼恨,究竟是多年的骨肉至亲,既已定了主意撵他们离去,便也不忍再说什么重话,只是说道:“这个你却安心,适才提刑院来人知会过了,睿哥儿犯下的事,也只够个流刑罢了。”

唐姑妈一闻此言,胸口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心下一松又想起儿子流放,必定景况凄凉,不免又泣道:“这流放哪里有什么好去处,可怜他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傅沐槐接口道:“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这两日,你先收拾着,待睿哥儿官司收场,知道了去处,你便同他一道去罢。”唐姑妈听了这话,自知存身不住,想要再求,却也自知理亏,哪里张的开口,只是泪流不止,连声叹息。

傅沐槐看她憔悴如斯,也不忍再多说什么,只是问道:“爱玉又是怎样?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起出家来了?”唐姑妈也是摇头说不知,她一门心思只在儿子身上,于这女儿却不甚关切。

却说傅月明轻移莲步,快步走进后堂,迎头就见绿柳打后头过来。

绿柳见她到来,连忙上前请安。这主仆二人许久未见,一番寒暄自不在话下。然而傅月明正急欲寻人,便问道:“爱玉妹妹呢?”绿柳连忙回道:“姑娘在她房里坐。”说毕,便将她引去。

待穿了几间屋子,便进了唐爱玉的居处,原来她只在房子尽头的一处小屋里居住。

傅月明进得屋内,只见这屋子甚是紧窄,门边就是妆台,门上吊着半新不旧的石榴撒花帘,紧里头放着一张黄杨木敞厅床,地下摆着一口没锁的桐木箱子,想是日常盛装衣物的。唐爱玉便在床畔坐着,一头乌油也似的好头发披散着,手里攥着个剪刀,落了一身碎发。满脸泪痕,两眼如桃,正木木怔怔的出神。

傅月明见了这情状,连忙快步入内,待要说什么,又恐惊了她,只得先夺了剪子下来,才低低的呼了一声“妹妹。”

唐爱玉也不扎挣,任她将剪子夺了去,不说也不动,只是呆呆的坐着。傅月明看着她这幅模样,料知里头必有些不能与人言的缘故,便对桃红与绿柳道:“你们两个也多久没见面了,必有许多体己话说,出去坐坐罢,再打盆水来与姑娘洗脸,炖壶茶伺候。”

绿柳伶俐,自然会意,便拉了桃红出去了。桃红却是个老成持重的,唯恐出去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一时赶不及,便说道:“我们也不去远,就在门口,姑娘若有事,喊我们便是。”傅月明点了点头,那二人便去了。

见丫头们出去,她便在床畔挨着唐爱玉坐了,双手揽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妹妹究竟有什么难处,可讲与我听一听,我也能帮着妹妹忖度忖度。这世上是没有跨不去的门槛的,也不到走这一步的田地。”唐爱玉摇了摇头,嘴张了几张,却没说出话来。半晌,却扑在傅月明怀着大哭起来。

傅月明不知何故,又不敢逼问,只是柔声抚慰。唐爱玉哭了好一阵,渐渐止了,啜泣道:“我也不知上一世造了什么孽,这一辈子才摊上这么个狠心无情的母亲哥哥。我如今是再没面目见人的,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舅舅的收留之恩,恐姐姐一家遭了他二人的毒手,我早已上吊去了,也算落个干净。何至于拖到如今,上不上落不落,只是没法子!”说着,又啼哭不止。

傅月明听这话甚是没头没脑,但聆出她竟心存死志,连忙劝道:“什么事,竟叫妹妹如此作难。你我不是旁人,前头这些大事,咱们都一心一计过来了,到了如今,妹妹竟不肯与我说么?现下,唐姑妈与表兄都现了形,这儿他们是存身不住了。我已同母亲说过,叫唐姑姑拜了太太做干姐,往后就留在我们家了。妹妹的事儿,母亲虽未吐口,但想必也没什么难处。得我回去再说说就好了,带妹妹离了这牢坑,不好么?”

唐爱玉浅浅一笑,说道:“姑姑倒是好命,我却没这般福气了。蒙母兄所赐,我现下已不是个干净人了,再过去也只是白玷污了府邸,叫舅舅被人耻笑罢了。姐姐若是疼我,就依了我的言语,送我到庵里出家,搪塞了这一世也就罢了。”说着,又低低笑道:“姐姐若不肯疼我,就看在我为姐姐效劳的份上罢。”言罢,身子一滑,竟在地平上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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