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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昨日陈杏娘已然打发家中小厮来报了信儿,观前早有道童等候,一见傅家母女到来,旋即上来接了,打了个稽首,说道:“夫人小姐一路辛苦,主持已在里头候着了,请二位入净室休息。”陈杏娘便携着傅月明,迈步往观里去,一面问道:“你们观主每日都做些什么?今岁我生日,也不说来走走,只推不得闲。”那道童陪笑道:“若不是,主持也说要去的。只是逢上林知府家老太太的千秋华诞,林老爷打发人来请,主持委实分不开身来。倒请夫人见谅。”陈杏娘一听林家,便不再言语,只闷声走路。

待行到观中,道童将其让入一处净室,主持清静散人亲自出来迎了,打了稽首问礼已毕,便坐着说话。

傅月明在旁冷眼细观,只见那主持约有四十的年纪,生的皮肤香细,慈眉善目,乌发盘顶,一身绢丝道袍,凉鞋净袜,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上一世,她于此人并未有什么相交,只依稀记得小时她来家与自己看过相,却并没留什么确实的话,就去了。连父亲赠与的卦银也不肯收,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清静散人与陈杏娘见礼过,便相互寒暄客套。因着傅家是徽州城里的富户,每年往白云观送来的香银并年节答报天地的贡品祭礼着实不少,这清净主持也很是奉承,倒不似那些高人,一昧的清高。

陈杏娘因笑道:“小女病了一向,我在天地位前许下的愿心,今儿特来还愿的,倒麻烦主持了。”清静散人含笑回道:“居士客气了,不过都是小道份内中事,何来麻烦一说?”说毕,又望向偎着陈杏娘坐着的傅月明,上下打量了几眼,不觉暗暗纳罕:我也曾给这傅家大姑娘相过面,怎么两年功夫不见,她的命数倒尽数变了?之前我所见,这傅姑娘命多凶煞,主冲克父母,早夭短命,夫婿无情,乃是下下的凶命。如今,却倒转了?

☆、第十七章 登徒子

清净主持望着傅月明发怔,心中兀自纳罕不已。陈杏娘见她只顾盯着自家女儿瞧看,因知她卦数精准,善推命理,遂笑道:“素来听闻清净主持算命卜卦无有不准的,大前年我家老爷也曾请道长去家为小女相面。主持那时候没留什么话就去了,只说再打发人送信儿过去。谁知就耽搁到了如今,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母女两个恰好来了。就请主持再与月明相相罢?”

清净听了这番话,因陈杏娘是道观里的大施主,不好推搪,便笑道:“那小道僭越了。”言毕,便起身走至傅月明跟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忖道:却才没细看,不曾留意,她面上的晦纹却倒断了,连那层笼在脸上的死气也不见了。天庭饱满而光润,似是魁星[1]入道而转命数之兆,此相却是世所罕见。

傅月明见她不住的打量自己,只顾不言语,便有些不大自在。好在清净已收了目光,含笑说道:“傅家太太,小道前番相你子嗣上有妨碍,却没瞧出你竟有个天命富贵的女儿。令嫒肤白肩圆,荫庇父母;骨肉匀亭,旺夫益子;天庭饱满,主聪慧过人;肌肤香细,必受夫主一生之敬爱;卧蚕明润,桃花旺盛而常得贵人相助。眉目清秀,眸光端正,命中必有珠冠[2]之分。这真是上上的好命,小道足踏千家户,眼观万户人,有这样福相的小姐,还真没见过几个。”

陈杏娘听了这话,心中大喜,又听清净说女儿命中必有珠冠戴,更是满心喜悦,拉着清净说了好些话。

傅月明听别的也还罢了,只是闻说“旺夫益子”“受夫主一生之敬爱”等语,又喜又羞,满脸晕红,偎着陈杏娘坐着,垂着头一声儿也不言语。

陈杏娘同清净说过几句闲话,清净便引着这母女二人到殿上上香。

众人步出房门,缓步走到殿上。

这白云观因着供奉灵验,香火旺盛,平日里极受徽州城中的官商大户追捧,三清正殿亦修得巍峨雄峻,气势恢宏。

傅月明搀扶着陈杏娘,走上殿来,看过三清神像,只见殿上宝相庄严,尊神肃穆,香烟阵阵,绣带飘飘,各样摆设甚是齐整,打眼望去,说不尽的金碧辉煌。这母女二人看过神像,清净亲手点了燃香,递与陈杏娘。陈杏娘左手接了,领着傅月明在正神前的蒲团上跪倒,拜了三拜,虔诚祝祷了一番,才将燃香递还清净。清净将香插于神位前的香炉之内,又点燃一支递与陈杏娘。如此往复了十三遭,陈杏娘共上了一时三炷燃香,上高香方才算了毕。

待燃香已毕,陈杏娘又布施了五十两纹银,清净含笑令道童上来收了,亲自记在功德簿上,方又请陈杏娘入内室奉茶歇息。

傅月明随着母亲拜了过三清,心中已觉腻烦,又看母亲往内室里去,便知必要再清谈些时辰,遂上前向陈杏娘笑道:“素来听闻白云观种的一观好槐花,堪称这徽州一处绝景。今日可巧来了,女儿想去后头走走,瞻仰瞻仰这观中美景。”陈杏娘听她说,便笑道:“可也是,你成日在家闷的也很了。好容易出来,就自在去逛逛罢。横竖一个女道观,料来不妨事。”清净在旁听说,连忙命一个道姑跟着,又吩咐道:“好生跟着傅姑娘,姑娘但凡要茶要水,勤快着些,不要偷懒。”方才将陈杏娘让入内室。

辞过陈杏娘,傅月明便带着桃红并那道姑,信步往后院走去。一路上同那道姑不住的闲谈,看她只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容长脸面,眉清目秀,甚是清俊,开出口来却是姑苏一带的口音,便问她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因何至此等语。那道姑说道:“小道俗家姓李,小名儿唤作春红,本是苏州人。因自幼体弱多病,家父替小道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恰逢小道十二岁时,清净主持到小道家乡去*,看小道有缘,便收了小道做徒弟,与小道起了个道号,叫做慧灵。小道随着师父来至此处,也将有三个春秋了。”

傅月明听着,便笑道:“既如此说,也是你和清静散人的缘法。只是你父亲能为你买替身,想必家中也不是小可人家,竟能舍得你出家?”那慧灵闻说,支支吾吾着。傅月明见状,心里忖度此间必有缘故,也不再问。说话间,三人便行至白云观的后院。

这白云观依山而建,占地极广,广有房屋楼舍,亭台轩馆,院中假山坐落,楼阁矗立,曲折回环,又因后院立于山脚之下,映着满山绿树,甚觉清幽静谧。院中果然种有许多槐树,每株约有合抱粗细,正当开花的时节,一簇簇白花悬于树上,满枝的冰凌玉挂,一派银白世界。傅月明缓步其中,观赏如斯美景,只见霜雪满眼,清香沁肺,不由如痴如醉。

桃红眼见这样多的好槐花,满心只惦记着那槐花炒鸡蛋,向傅月明说了一声,便脚不沾地的跑去摘起槐花来。傅月明瞧着桃红跑走的俏丽背影,不觉也微笑个不住。她自家便信步游走,一面玩赏春景,一面同慧灵说些闲话。

二人说着话,不觉走至一处太湖山石下头,傅月明微觉腿酸便在石墩儿上坐了,向慧灵笑道:“走了好一会儿,我有些口渴,劳烦慧灵师父去倒盅茶来与我,可好?”那慧灵也觉口干,便点头去了,放傅月明一人在这儿。

傅月明独个儿坐着,看了一会儿子景色,今日不是上香的正头日子,道观里没什么香客,此处又是个僻静的所在,更是人迹全无。正在无趣之际,她忽听得身后一阵窸窣脚步声响,便转头望去,却见一名身着宝蓝直裰、发束金带的青年男子,正立在后头,直眉楞眼的望着自己。

那人也是走来此地净手,不妨此处竟然有人,微惊之下张眼望去,却见那是个正当青春妙龄的美貌姑娘。但看她生得一张鹅蛋的脸面,柳眉杏眼,雪肤樱唇,皮色脂光水净,颊上微红,唇角微勾,似带嗔怪,眼眉半弯,如含笑意。一身雨过天晴的素色暗绣莲叶荷花软纱褙子,里头一件织金妆花的高腰襦裙,腰上系着一条秋香色点金汗巾子,虽是身量未足,却已见体格丰艳。两只腕子上套着一对水沫玉镯子,越发衬得底下肌肤丰润,白腻胜雪。虽只得十三四的年纪,却是端庄妩媚,容色动人。

这人通身打量了一遍,不觉魂飞天外,一时也忘了礼法拘束,男女之防,只顾望着傅月明发怔。

傅月明瞧这人生得个白净面孔,倒还算得上眉目清秀,一双桃花眼滴溜溜的绕着自己乱转,十分无礼,不觉心生恚怒,霍的站起身来,就要离去。那人慌忙上前拦住去路,望着她深深地唱了个喏,就笑道:“这位姑娘,在下有礼了。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家中何人掌事?”

傅月明重生两世,都不曾与陌生男子这般私下独处,如让人撞见,自己清誉岂不尽毁?兼且女子的名讳乃是闺中私密,直至出阁时夫家行问名礼,方可告知。眼前这人竟直言相问,委实是无礼至极!

待要离去,偏偏又被他阻拦了去路,绕又绕不出去,他又是个男人,不能动手动脚的推搡,当下只得开口斥道:“你这厮,好不无礼!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该当何罪?你快快让开,我只当此事全不曾有过。不然,我便告与主持,叫此地里长拿你见官。我看你也是好人家子弟,若闹到官府去,只怕于名声无益。这般,你速速离去,我便不与你追究。”

那人听了这番话,不禁笑了,她是女子,此事闹将起来,自然于她更加不利,她不谈此节倒说见官于己如何无益,临危不惧,却倒是有几分胆色并聪明的。又听那一口软语娇音,不禁一身的骨头都酥了,心中惑动不已,便挡在路上,嬉皮笑脸道:“在下仰慕姑娘,希图与姑娘相交。姑娘何必如此拘泥于世俗之见,拒在下于千里之外?”

傅月明听得这样的混账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粉面发红,抿紧了嘴,一个字儿也不愿再吐。

正在僵持之时,好在慧灵与桃红走了过来。桃红一见此景,慌忙快步上前,将傅月明挡在身后,又向那人斥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调戏我家姑娘!你知道我家老爷是谁么?待我回去说一声,叫将家人过来,把你腿上筋也给打折了的!”慧灵倒识得此人,因知此人身份不俗,不好轻易得罪,便忙向他说道:“林公子,前头你那朋友已到了,正在寻你,还是请公子移步过去。晚了,怕误了公子的正事。”

那人微微一笑,待要说话,却见傅月明已趁此功夫,拉着那丫头走远了的。他心中虽觉今日如此行事未免孟浪,有唐突佳人之嫌,然而未能问出那姑娘名姓家世,却是一桩憾事。待想问问慧灵,却见她也是躲远了的。当下,他自腰中抽出一柄泥金折扇,打开来慢慢摇着,一步三摇的向前头走去。

待行至庭院中的一处滴翠亭下,果见一名未及弱冠、身着褐色氅衣的青年男子正端坐亭上。他当即上前,向那人笑道:“季兄久等了。”这姓季的玄衣男子起身拱手道:“在下不过才到,算不得久等。只是林公子去了何处?倒叫这观里的女道士好不找寻。”

这林公子想及方才,不禁嘿嘿一笑,说道:“适才在下看见了一位姑娘,端的是人间殊色。若非为那慧灵儿打岔,我是必要问出她的名姓出身,回家上告父母,下聘求娶的!”那褐衣男子不禁莞尔道:“林公子素来眼高于顶,时常声称这满城女子尽是庸脂俗粉,岂料竟也有被迷了心窍的时候?想必那姑娘定是天香国色了。”

林公子笑道:“你不知,那女子虽是年纪尚稚,言谈举止,姿容声色已是不俗,假以时日必是位绝色妇人。我平生所愿,便是娶上一位绝色丽人,今既撞见了岂有放过的道理!”那褐衣男子听得这番猖狂言语,只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少顷,他问道:“在下前番相托之事,林公子可办妥了?”林公子道:“总算不负你所托。然而此事好不烦难,那江苏盐运使罗里吧嗦,又是个鲸鲵[3]一般的肠胃,有的没的说了两大车,拿了我父亲的帖儿去,也没甚用处。落后,还是搬出我外祖来,他才算卖了面子。”说着,他因又问道:“此事既已妥当,依着我说,直叫他放人便是。季兄倒为何要亲自去上一遭?白白受些旅途辛苦。”

那褐衣男子微笑道:“此乃在下私事,不便相告,倒请林公子见谅。”林公子笑道:“我不过是白问问,你不说就罢了。我倒是好奇得很,那傅家同你老兄有什么渊源,倒值得你恁般为他出力?此事办下来,花钱不消说,四处的人情也承了许多。这人情债是最不好欠的,你老兄又不肯做官。只好叫我做到份上。”

褐衣男子温言笑道:“林公子相助在下,在下感念在心,日后必有重报。”林公子摆手笑道:“罢了,我也不要你什么答报。只是一件,你替我打探出来适才我所见的那位姑娘身家姓名,便是谢了我了,如何?”

☆、第十八章 姑妈来信

褐衣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只是在下即将启程前往江苏,这一去怕得有一月的往返功夫,倒恐耽搁了林公子的勾当。听林公子适才所言,那姑娘也是说亲之龄,迟了只怕就要花落别家了。”

林公子听他此言有理,便也罢了,只是问道:“还有一桩事,我倒是纳闷的很,你老哥既有那样个家业,倒为何还一意要去做个教书匠?之前看你四处周旋,好容易博了这个贡生出来,又辞了我家的西宾,我还道你有意出仕。孰料,你倒去了山阳书院!依着你的才学手段,进士及第又有何难!你倒闲下来了,整日只在书院里讲学。那陈孝廉虽是一早中了举人,礼部应试却屡屡不中,弄到如今还只是个不第举子罢了。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结交!倒不知你图些什么?”

褐衣男子一笑,只道了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便闭口不谈。那林公子年纪虽轻,倒着实有些絮叨,又拿些别的事情同他说个没完。褐衣男子只淡笑着,与他周旋应对。

再说傅月明耳听桃红说出:“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恐她一时急躁,自报了家门,趁着慧灵同那人说话的功夫,慌忙拉着桃红快步离去。

待走出一射之地,她回头望去,只见那人已不知去了何处,方才松下心来,又叮嘱桃红道:“今日的事儿,待会儿见了太太,可万万不要提起。不然,又是一场。”桃红也吐舌道:“不劳姑娘告诉,我自然知道。让太太听说,我放姑娘一个人在这儿,被登徒子给调戏了,一顿鞭子没得跑呢。”傅月明听得此语,不觉羞红了脸颊,斥道:“你还要胡说!你这嘴头子就是没个把门的,方才若不是我拉着你走,你是不是还要把咱们是什么人家、住在何处给一一倒出来?再让他寻到家里去,可叫世人看我的笑话罢!”桃红嘻嘻笑道:“哪里就能让他找到呢?他又不识得咱们,姑娘日常又不出门子的。”

傅月明心中不安,又叫过慧灵问道:“敢问慧灵师父,方才那人是什么来历?怎么这样猖狂无礼!白云观是女道观,如何会有男子?”慧灵红着脸说道:“那位是林知府家的大公子,号叫做常安。因他家老太太时常让他往观里送香油钱或上香还愿,故而这林公子也算观主的常客。又因观里平日女客多,这林公子也不往后头来,只在净室里歇息,也就没什么妨碍。今日他又来送香火银子,与观主说约了朋友在此地相见。观主看今日观中冷清,并没什么客人,方才应了。谁知竟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傅月明适才见那人穿着华丽,佩戴不俗,便忖着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不想竟是知府家的公子,心里暗道:往日里也听闻林知府家教甚严,颇有古人遗风,怎么养出来的儿子却是这个样子,竟与市井无赖一般!所谓传言不如见面,果然不错。

心中想了一回,不觉已然走回正殿门前。那慧灵忽然立住了脚步,红着脸望着傅月明不住的笑,待说不说的。傅月明心中奇怪,便问道:“慧灵师父可是有话要说?”那慧灵方才低声道:“求姑娘一件事儿,待会儿进去见了主持,万不要提起撞见林公子一事。若让主持知道了,定是要见责处罚的。”傅月明听说,连忙笑道:“我道何事,原是这个。慧灵师父不必担心,此事若传扬开来,与我名节有损。莫不是我疯了,倒自己说去呢。”慧灵抿嘴一笑,不再言语,只低头拉扯着道袍带子,默默出神。

三人走到内室,见过清净主持并陈杏娘。陈杏娘又坐了片刻,恐天晚了不好进城,便即起身告去。清净亲身送二人至大门上,站着说了辞别之语。陈杏娘笑道:“今年八月十五,乃是小女生辰,清净师父可定要来走动走动。”清净亦微笑道:“居士相邀,贫道必然前往。”

傅月明唯恐在此地耽搁的久了,再碰见那林常安,便亟欲离去,好容易待母亲与那清净主持寒暄已毕,慌忙上了轿子。桃红与夏荷上来,放好了轿帘,上了后头的小轿。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进城而去。那清净主持立在门上,眼望着轿子远去,不见了踪影,方才进去。

回至家中,陈杏娘归入上房,傅月明便回屋换衣梳洗。

进到屋中,两个丫头上来伺候着她换了家常衣裳,洗面摊尘。绿柳就说道:“今儿刘婆子领了两个丫头进来,叫老爷相看,说是买给二姑娘使唤的。二姑娘嫌人不伶俐,没有买,又打发了去了。”傅月明听说,便问道:“老爷要与她买丫头?我怎么不知道?”绿柳说道:“今儿一早,太太和姑娘出了门。二姑娘到上房与老爷请安,老爷见她去的晚,问是什么缘故。二姑娘便趁空说她屋里如今只荷花一个,不够使,人又太小,实在靠不住。凡事大多还得自己动手,昨夜里因要吃茶,荷花睡着了,她只得自己起来,今早就起迟了。老爷听说,便答应替她买丫头。”

傅月明听过,先自不语,半晌才冷笑道:“太太同我不过才出去了半天,她可就生出故事来了。可是我说的,一眼不在跟前就不成的。灶上那个可还老实?”绿柳连忙回道:“太太同姑娘出去后,田姨娘走到后头来,在二姑娘房里坐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出来,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她自打为傅月明收服,前些日子又做了那样的事儿出来,自忖把柄已落在姑娘手里,只得一心一计的帮衬着傅月明,再不敢生出二心来。

傅月明说道:“这二人再不能到一处的,若到得一处也就不知要生出多少故事来了!”桃红放好了衣裳,走上前来,笑道:“只是咱们家历来的规矩,姑娘房里都是两个丫头服侍。荷花论年纪,也确实太小了些,并且她还是太太房里的人,不过暂给二姑娘使唤罢了。如今二姑娘要添人,也说得过去。”

傅月明今日遭人恶戏了一场,心中不快,又因早上起得略早些,身上倦乏,便到床上躺了。原只说略歇歇,谁知头沾着枕头就沉沉睡去。正午时分,陈杏娘打发人来喊她去吃午饭,得知她正睡着,因着爱惜女儿的缘故便也没吵她。她这一觉直睡至日西时分,方才醒来。

傅月明午睡初醒,桃红进来伺候她穿衣漱口,说道:“晌午时候,太太打发人送了一碗粥来。姑娘若觉得饿,我热与姑娘吃?”傅月明摇了摇头,说道:“才睡起来,心里恶剌剌的,你若有茶倒瓯子来我吃。”桃红听说,便走去倒茶。傅月明披衣下床,趿着鞋走到镜台边坐着梳头。桃红倒了茶上来,她双手端了过来,吃了两口,又问道:“太太打发人来,可有别的话说?”桃红摇头道:“只说请姑娘过去吃午饭,因听姑娘睡着,就罢了。并没别话。”

正说着话,上房里冬梅匆匆走来,说道:“老爷太太请姑娘过去说话。”傅月明见冬梅来得匆忙,连忙问道:“什么事,你来的这样急?”冬梅摇头道:“我也不知,好似是嫁到苏州去的姑太太送了封信过来。老爷看了,脸色就不好了,打发我来请姑娘、二姑娘过去。姑娘快些收拾了过去罢,我还要请二姑娘去。”说罢,便就去了。

傅月明听说,心中便已大致有谱了,忙忙的叫桃红与自己穿衣梳头整齐,便出门往前头去了。

待走至上房,只见夏荷正在廊上坐着,一见她到来,便起身道:“姑娘来了,老爷太太都在明间里。”傅月明点了点头,迈步入堂,田姨娘出来打起帘子,往里头说了句:“大姑娘来了。”

傅月明走进内里,只见傅沐槐与陈杏娘对坐在炕上,炕几上摊着几页书信。傅沐槐满面愁容,不住叹息。陈杏娘倒是面色如常,一见她到来,便招手叫她过去。傅月明走到跟前,向父母二人道了万福,田姨娘早在地上放了一张方凳,她偏不坐,只作不见的挨着陈杏娘坐了,又向傅沐槐道:“父亲为何事叹息?急匆匆将女儿招来,又所为何事?”

傅沐槐望着她说道:“是你在苏州的姑妈托人捎信过来,你姑丈上个月没了。”说毕,又长叹了一声。

傅月明却是早已猜着了的,心中并不惊异,面上倒还做出一副哀伤悲楚的神色来,嘴里就说道:“我这姑妈当真是命苦,好端端的姑丈怎么就没了!姑妈年纪还不大,这要怎么是好。”傅沐槐接口道:“我也这么说,你表哥人太青年,表妹又是个孩子,一家老小,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要如何生活!我故而把你们都招来,商议这事儿怎样办。”傅月明闻说,待要出言。傅薇仙便打外头走了进来,向着三人道:“给父亲母亲请安,给姐姐道好。我来迟了,父亲母亲不要见怪。”陈杏娘看了她两眼,便叫她在田姨娘方才放下的凳子上坐了。

☆、第十九章 房中议事(微修)

傅沐槐见她进来,待她坐定,便将苏州姑母来信之事又说了一遍。

这来信的姑妈乃是傅沐槐的胞妹,比傅沐槐小了四岁,在家时的小名唤作琳儿,家人皆以琳姐呼之。待长至十五岁上,城中来了一位名叫唐簿寿的苏州布商,为人一表人才,谈吐不俗,携了上百筒的布匹并无数银钱来此地做布庄生意。他曾与傅家有些生意往来,机缘巧合之下便得了傅家老太爷的赏识,将他招做了东床。这位琳姑娘嫁了过去,起初倒也夫妻和睦,日子顺遂,不上两年功夫便生了一个儿子,正是傅月明上世的夫婿唐睿。

然而所谓福无双降,这唐公子素喜夸夸其谈,实则不善经营,不到一年的光景,便渐渐消折了资本,布庄生意竟至入不敷出。傅老太爷心疼女儿,爱惜女婿,拿了五百银子与他周转。却如泥牛入海,唐簿寿的生意是毫无转机。他眼看无法,又不好一昧依赖丈人,便将此地布庄收了起来,一家子迁回祖籍苏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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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琳姑娘虽不舍父兄,却是嫁夫随夫,无可奈何,只得洒泪拜别,如今也有十二年的功夫了。她临别之时,傅月明不过将满一岁,傅薇仙尚未出世。傅月明因着重生之故,对这位姑母算是熟识。傅薇仙则是全然陌生,听了傅沐槐的言语,也只如听故事一般。然而当着傅沐槐的面,不好一声不响,只得也说了几句泛泛的亲语家言。

傅沐槐眼看两个女儿尚算懂事,心中宽慰,点了点头便向陈杏娘说道:“妹夫临去时家里也没留下几个盘缠,又多在丧事上使了。他们一家子,女人是个没脚蟹[1],外甥又太小,抵不得事,依我说不如接了过来一道过罢。”陈杏娘情知傅沐槐是个看重手足情谊之人,然而因着早年她才嫁来时同这位小姑子颇有些不睦,心中不大乐意,遂说道:“以往妹夫家中来信,不是说在苏州还有两处店铺?他家见有买卖生理,如何好一下抛闪了?姑苏离这儿隔着多少路途,倒要怎么打理?就是将来外甥大了,接手过去也是一桩麻烦。”

傅沐槐却长叹了一声,说道:“正是说这个,妹夫实在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那两间铺子今日赚五个明日赔十个,不过是硬挺着罢了。待妹夫发丧时,家里早已欠下许多外债,妹妹为了还债便令家下人将铺子卖了,一应货物皆贱价出售,这才理清那些债务。如今他们家中已是坐吃山空,再没个生计了。”

陈杏娘闻言,便闭口不语,半日方才说道:“既恁般说,那便将姑娘一家都接来罢。横竖家中每日都有这些人口吃饭,不过添双筷子的事儿。”原来,她本性敦厚,又与傅沐槐夫妻恩爱。虽同这小姑子早年不合,有些口角摩擦,却不肯为此便行出断人生路之事,更不愿使得傅沐槐为难。

傅沐槐见她吐口,心中甚喜。傅家烟火不旺,傅沐槐这一辈中只得他兄妹二人,故而他极其看重这些亲戚情分。又因知娘子同妹妹不大合得来,倒怕陈杏娘执意不允,两口子起了争端。今见陈杏娘并无二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陈杏娘又说道:“既做了这个主意,你便写封信,明儿一早托人快些送到苏州去,不要使得姑娘心焦。”傅沐槐正在欢喜,随口便道:“这是自然,妹妹来信上也说预备一家子迁回来,待下剩的那些货物发卖干净,便即上路。”陈杏娘听闻此言,鼻子里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傅月明坐在一旁听了半日,心中早已猜到此节,又料准了父亲必然要将姑母一家接来。虽则心中不愿,但自己年小言轻,又没个确实的理由,即便硬劝,父亲也决计不会听从。便在一旁静坐,直至事情定下,方才开口微笑道:“敢问父亲,待姑妈一家到来,要请他们住在何处?”

她此言一出,屋中众人便齐齐望来,傅薇仙与田姨娘更是瞬也不瞬的望着她。

傅沐槐不解其意,便说道:“自然是要住在咱们家里的,还能往哪里住去?咱们家虽比不得豪门大户,空屋子也还有几间,你姑妈一家子总共也没几口人。”傅月明笑道:“话不是这样说,姑母住到家里来自然是没什么的。只是表哥虽然年小,究竟也是个男子。咱家宅子不够深邃,家里头进进出出的难免碰见,日常起坐也多有不便。天长日久的,再叫外头那起市井小人挑三说四的弄出些闲话来,伤了咱们家的颜面。”

她这话倒不是凭空想起的,上一世唐睿在自家住着,与她姊妹二人混在一起,日常起坐饮食俱在一处。时日久了外头风言风语,不独自己,连着傅薇仙的名声也坏了。落后父亲招赘,唐睿一投即中,便有这上头的缘故。如此,也是正中了傅琳娘母子的下怀。

傅沐槐倒不曾料到此节,听她如此一说,心中也觉有理。正要说话,不防田姨娘在旁插嘴道:“大姑娘这话就差了,男女之防那是对大人。你们如今才多大点儿年纪?何况又不是叫你们在一张床上睡觉,怕怎的?姑太太一家子来投奔,怎么好叫人家拆窝子的?再者说了,那又不是外人,是你的亲表哥。俗话说得好,姑舅亲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许多年不见,好容易到了一处,不说团聚了热络热络,倒把人往外撵?真是小孩子不懂事!”

原来她自酒宴一事后,在家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中深恨傅月明,处心积虑只想抓她的错处。今见她说出此话,又素知傅沐槐看重兄妹情谊,当即便拿言语出来挑唆。

傅薇仙坐在一旁,闻得母亲说出此语,不由眉头深皱,一字不发。傅月明却只淡淡一笑,并不言语。果然傅沐槐张口斥道:“你懂些什么!这没见识的话也就只好你这样的女人去说!”两句话斥退了田姨娘,又向陈杏娘说道:“月明说得有理,她姊妹二人虽说不大,可也有十二三了。唐睿那孩子,如今也将满十六了,自然不好再进咱们家后宅。我的主意,在咱们家附近寻所房屋,给他母子赁下来。提前收拾了,再置办些家具,打发两个小厮过去看门就是了。”陈杏娘接口道:“也好,但不知咱们家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屋子出租。”傅沐槐说道:“这倒不妨,待明日我去铺子里时,打听打听就可知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理论。傅薇仙因着母亲说错了话,又被斥责,脸上难看,便有些坐不住了,又不好走的,坐在凳上闷着头一声不响。田姨娘被傅沐槐斥责得面上红一块白一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见无人理会,索性躲回房里去了。傅月明只同陈杏娘低声私语些小事,一时屋里竟没了声响。

那傅沐槐因与胞妹分离多年,想到这骨肉至亲即将重逢,心中欢喜无尽,只在屋里走来走去,忽又说道:“他们这一来,拖家带口的,又要在这里长住。外甥是个男子,也就罢了。一个太太带着两个姑娘,须得几个丫头伺候才算妥帖。明儿叫刘婆子来,有好丫头买上几个,留着给她们使唤。”说毕,看了傅薇仙一眼,又道:“就是薇仙,也得要两个丫头使。她屋里如今只有一个荷花,年纪又太小,指望不上的。”

陈杏娘听说,便问道:“怎么是两个姑娘?妹夫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么?”傅沐槐笑道:“是妹夫的妹子,今年才十六,还没出阁。妹夫族里没什么人,她一人在苏州,无依无靠,只好同她嫂子一道投奔过来。我倒觉得没什么,横竖妹妹一家子过来,也不多她一个。”

傅月明闻听此言,心中倒有些纳闷了:上一世并无此人,听那姑母说,姑父这妹子早早便出嫁了,怎么今世倒要随她一道过来?此番重生,变数太多,许多事情倒要仔细斟酌了。

当下只不做声,看着陈杏娘如何处置。

陈杏娘先不言语,落后才道:“这也罢了,不是人多人少的事。姑太太随咱们住着,还说得过去。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人,硬凑在一处,算怎么回事?让外头人看着,还以为是给你放的外宅呢!你是个男人家,自然无碍的,人家一个清清白白没出阁的姑娘,名节就这样坏了,倒要怎样?”傅沐槐踟蹰了半晌,说道:“你虑的也是,然而妹夫父母故去的早,她就是跟着妹夫长起来的。若不叫她来,她也没处可去。也罢,左右她也大了。待接来时,消停个半年,咱们替她寻上一门好亲,打发她出门就是了。”陈杏娘闻听此言在理,也不便再说。

了毕此事,陈杏娘又将与陈昭仁、傅月明并陈秋华兄妹三人聘请先生一事说了,又向傅沐槐笑道:“父亲说,那先生真是绝佳的才学,月明跟他读书,必能学些道理,懂些规矩,又有秋华陪着,我是放心的。就不知你觉得如何?”

她话音才落,傅月明便即望向傅沐槐,双目炯炯,只等着父亲的意思。

傅沐槐听罢,倒无甚异议,傅月明本就随在女学里读书,因着生了场病,他夫妇二人再不放心她出去,如今只在家闲着。若能得个先生上门教导,那自然再好不过。正要发话,却见傅薇仙微笑道:“适才姐姐还说,表哥住到家里来,男女混杂多有不便。这会子来个先生,与姐姐同秋华姐姐在一屋里念书,就不妨事了么?”

☆、第二十章 季先生

傅薇仙在屋中坐了半日,不声不响,只静听几人说话。忽然听得陈杏娘所提之事,似有漏隙可抓,便即说了出来。她此言一出,傅沐槐不觉一怔,傅月明瞥了父亲一眼,当即笑道:“妹妹这就是多虑了,那些世家小姐延请先生入府教书的原不在少数,莫不是她们都不知男女之防么?可见,此不能以俗世规矩论之。”说毕,又向陈杏娘微笑道:“母亲,那些世家大族尚未如此顾忌,咱们倒拘泥死理去?倒叫世人笑话咱家拿班做势呢。”

于此事,陈杏娘原就在可与不可之间来回摇摆,先头听傅薇仙指摘此举于礼不合,心中不免又晃动起来,不想傅月明却又说出这样一番言语。原来她素日里极慕世家贵族的风范,日常行动做派皆要习学模仿。傅月明此言便为投其所好。

果然,陈杏娘听了这话,便向傅沐槐说道:“月儿说得对,不过是为教化育人之故,哪有这许多说的?前头她病着,来了多少郎中进屋看视,也不见人说什么。”傅沐槐本就是个没大主见的人,这内宅里的事情又大多听从娘子的,今见她拿定了主意,便点头道:“你既觉得好,那这事就这样办罢。”说毕,两人又商议了一阵,议定将后花园里一间空着的屋子收拾出来,挪作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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