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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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我换身衣裳便去。”

为免人心浮动,这什么前朝皇子的闹剧,自然是赶紧压下风声。晏澜没有惊动诏狱,而是把闹事者丢进了自己统辖的禁军大牢,但未殊走到牢门前便不肯再下足,说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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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澜脸色一沉,对手下道:“带回王府,本王亲审。”

于是未殊又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璐王府里,晏澜吩咐上茶,他只看了一眼便道:“还不如我给你沏的茶。”

晏澜不得不换了三次茶,最后未殊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又说:“给我装一些我带家去。”

晏澜按下跳跃的太阳穴,转头让人准备。

未殊这才说:“把人带上来吧。”

那人被两个兵卒押上厅堂,一身囚服,眉宇间有股桀骜之气,像个江湖上的悍客。他环顾一圈周围的人,晏澜沉静地摆了摆手:“都下去。”

一时间厅堂空旷,只他们两个,坐着,那人,站着,屋外零星的雪霰子飘进来,未殊捧着茶想,啊,下雪了。

那人突然朝他跪下了。

未殊惊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晏澜已一声暴喝:“你做什么!”

“我不姓卫。”男人忽然开口了,却全不拿正眼看晏澜,鹰一样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未殊,“你姓卫!”

卫,是大历国姓。

未殊的十指紧紧地扣住了茶盏,茶水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烫裂。

他的表情仍然平淡无澜。

他安静地与男人对视,慢慢地道:“在下无名无姓。”

“你忘了敬毅皇帝的话了吗?”男人的话好似是从牙缝中一点点迸出来,又掺了屋外的飞雪,变作决绝的声色,“你是大历朝的最后一人了,你怎么能数典忘祖?!”

未殊沉默良久。

晏澜铜扇微合,往额头上轻轻敲了敲,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未殊的反应。

他将茶盏放回了桌上,站起身来,问晏澜:“你有什么疑难?”

晏澜抿了抿唇,道:“圣上亲征去了,城里便出这样的大事,我不知是该……”

“交给大理寺吧。”未殊说,“你莫非还要我算一卦才能下决心?”

晏澜不安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刚才说的……”

“缓刑重典之间,你还需要我教吗?”

晏澜感到未殊平淡语气下的裂隙,那么明显,好像已足以吃人了。他没有多想,将下人备好的茶叶交给他:“那你早些休息。”

未殊抬腿便走。那跪着的男人却突然一声冷笑。

“想不到大历卫氏的最后一人,竟然从了胡狗。”他的眸光怀着深重的仇恨烙在未殊的身上,“你怎么不去死?!”

晏澜以为未殊不会再说话了,可是他竟然还是开口了:“我不姓卫。”

男人依旧是冷笑,那笑声渐渐显出阴鸷。晏澜忽觉不对,两步抢上,男人面孔七窍竟齐齐流出鲜血来!

他还在笑。

未殊蓦地转过了身,冷冷地看着那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的男人。

晏澜从未见过未殊露出这样的眼神,冷得好像从深渊之下攀爬上来的鬼影,不仅没有温度,简直已没有了人气。

“这种妖言惑众的人,”他慢慢地说,“你应该悬尸城楼,以儆效尤。”

晏澜苦笑,“这可不行,莫姑娘会骂我的。”

他原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未殊却好像没有听见,径自离去了。

这天晚上,未殊又梦见了那个悬崖上的男人。

他额前的十二旒在风中激荡,互相敲击出清脆的震响。他抬起袍袖,海风猎猎鼓荡起他明黄的衣袂,他的面容并不老态,正是四十余岁的沉稳和狠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发下了诅咒——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师父,师父?——师父!”

他疲惫地睁开眼,一星烛火微茫,女孩正倚在他床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问话里的担忧夹杂着好奇:“师父也会做噩梦吗?”

他想坐起身来,浑身却疲乏得提不起丝毫气力,头更痛了,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从他脑中崩裂出来。他知道这是痼疾发作,想开口叫她离开,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气流。

“你说什么?”女孩俯下了身,关切地问。温甜的气息萦绕了他的周身,在这微雪的冬夜里仿佛是引人焚身而不顾的火源。他侧过头去不想看她,她的脸上掠过明显的挫败。

“你回去吧。”他咽下喉头一股腥甜,哑声。

阿苦很是犹疑,“可你现在……”

“回去。”他突然放大了声音,表情如颤,仿佛困兽的绝望吼叫,“回去!”

☆、第23章 浮冰

阿苦咬了咬唇,当即便想走人。如果不是无妄来求她,她才不会来呢!无妄说师父被噩梦魇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把她从好睡的被窝里捞出来,谁知道却要受这劳什子气——他凭什么这样发火,他凭什么啊?

她心里恨极了,连灯也不想给他留,拿起烛台便走。手已经放在了门上,烛火随着她的身形飘忽移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被完全抛在了黑暗里。她却又有些害怕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

她想,他如果叫她一声,她一定回去照顾他。

可是他没有。

他一手撑着床,一手捂着心口,一切痛苦和挣扎都隐没了声音,只在窗纸上投下一个冷清的、骄傲的、却又孤独的影。她侧头看着那影,却不敢看他。

师父好像藏了许多许多件心事,却一件也不肯与人说。

她终于横下心,推开门。

未殊并不是不想叫住她,他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方才那一声吼已经抽走了他的所有勇略,看着她的背影不作留恋地离去,他想,这样也好,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她抽身离开。

每一次……每一次不都是这样?

她走得很干脆,不回头,留给他的则只有无止尽的噩梦的河流。流水浮尸,残兵断刃,大雨倾盆,却不能将血腥气稍稍洗去分毫。铁骑,厮杀,无数张扭曲的挣扎的脸孔。有人在骂他:“妖孽!祸害!”有人在温和地安慰他:“没有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人在恳求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风雪声拍打着窗扉,梦境一层深似一层,好像回环往复永无穷尽的阶梯。他裹紧了被褥犹觉寒意侵人,他有些无奈地想,原来无论在黑暗里生活了多久,他终究是需要光和暖的。他终究是期待光和暖的。

这不是噩梦,他很清楚地知道。

这是记忆,是深埋的成灰的记忆。突然被风雪搅动起来,洒了他满头满脸,他不能辨别,才更加痛苦。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像沉闷的钟,像钝重的刀,砸过来,割下去,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寒冷和孤独。

阿苦将所有的灯烛都搬进了东厢房里来,屋外风雪呼啸,屋内亮如白昼。

在一片眩目的明亮中,阿苦一步步上前,试图靠近那个做噩梦的人。他其实很安分,平躺床上,被褥盖得整齐,如果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和惨白的脸庞,他正如一个熟睡的寻常少年。

她不敢唤他,她怕醒来的他更难对付。她将那只小熏炉热过了,想放入他怀里去。她第一次这样靠近一个男人的床榻,有些羞臊,心底里却还隐隐有一种要命的兴奋,她的手探进了他的被褥里,将熏炉放好了,他的被褥沾惹了太多他的气息,暖暖的,温软得令她留恋。她咬咬牙,欲抽出手来,却听啪地一声,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他抓得很用力,她几乎立刻就要喊疼,好歹忍住了,他已喃喃出声:“阿苦……”

她惊骇地回头看他。他却仍是闭着眼的,过于明亮的光让他的疲倦和痛苦都无所遁形,她的心突然狠狠一缩,像被鞭子凌空抽了一记。

她没有应他,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苦?”语调微微上扬,似在询问,却是哀恳,“别……别走……”

他还停留在前半夜吧?她默了片刻,将他的手反握住,径自坐在他床边的地上,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我不走,你睡吧。”

仿佛是安下了心,他不再说话了。她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腿坐得酸了,便想抽出手离去。他的手却好像自有知觉,手指张开将她抓得更紧。

她眨了眨眼睛,认命地坐了回去。

当未殊从迷梦中醒来,他已经把阿苦纤白的手腕抓得麻木。看着她咋咋呼呼地捧着手腕细吹,他却别过了头去。

然而阿苦却也只是说了句:“你真厉害,睡着了还那么大力气。”并没丝毫怨怪他的意思。看他已清醒泰半,她便转身走人。

他想问她去哪里,话到口边又潜生出奇异的胆怯。房内一片静默,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瓦上的声音,像是谁轻盈地步来,在偷听他的心声。

***

钱阿苦其实压根没想那么多,她满脑子想的便是出去玩。

来到司天台里快一个月,她都要被闷成傻子了。好不容易今天早上师父变成了傻子,她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赶紧回房,找出来师父给她的新衣衫,轻软的夹袄,淡淡的清水样颜色,领口边缀了细细的雪白绒毛。她揽紧衣襟,那绒毛便轻轻蹭着她的脸,痒乎乎的很舒服。

她走出司天台,才发现整座西平京已被大雪覆盖,遍天遍地的洁白,她踩出一脚,便陷进了积雪里。

她高兴地要叫起来,往前直跑,在雪地里跑出一条小小的道路来。她要去找小葫芦玩雪!

可是小葫芦却不在桂花坊里。

是莫先生来开的门。看到那张严肃的橘皮老脸,阿苦忍不住往后一缩。莫先生没有请她进门,上下打量她一番,慢吞吞地道:“嫮儿去横城门了。”

横城门?横城门有什么可玩的吗?阿苦疑惑不解地又往横城门跑,然而才到半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涌动成一股推推搡搡的潮,把她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横城门边。

她睁大了眼睛。

威武高大的城楼上是常年执戟的甲兵。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根本不因城楼下的人头涌动而动容分毫。

“横城门”三个古老的大字边,用麻绳悬下来四五具尸首,一个个已经死透,天边惨白的风卷着冰凉的雪扑打在他们血迹淋漓的脸上,化成古怪的水从高空滴落下来。

“太过分了……”有人在低低地呢喃。

“毕竟是假的。”有人在叹气,“要是真的,不会这么简单。”

“早就没有真的了。”有人冷笑,“早就死绝了!”

“这是昏了头了,自不量力。”有人无奈地摇头。

阿苦听得一知半解,只想着去找小葫芦。可是她将人群扫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没扫见她,胸肺都快被人群挤裂了。忽然人们又一阵骚动,有人喊出了声:“舍卢王爷来了!”

她一怔,与众人一道望向城楼上,果然是那个嫖客。霜雪漫天,他一身华服立在城堞之间,容姿凛凛,镇得人群静默了片时。

他什么也没有说,已经让人们感受到了某种压力。他是上位者,而试图反抗的人,只能落个悬尸城楼的下场。

突然间,一个纤细的人影抢上了城楼,把璐王狠狠一推,哗啦就给了他一巴掌!

人群呆住,好像全都被封进了冰里,冻得连哆嗦都没有一声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少女一巴掌下去干脆利落,璐王身子一晃,旁边的兵士立刻扣住了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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