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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亦道:“轻举妄动,自古都是大忌。”
瞿式耜颓然坐下,对刚才的莽撞也颇为后悔,涨红了脸,说道:“从先生和史大人所议。”
史可法见瞿式耜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不纠缠,慨然道:“刚才说到江南之关键,在于‘水’字,林纯鸿当年就是靠着数十艘蜈蚣船,公然摄江南之利为己有,方有今日之实力。在下认为,破局之关键,就在于水:编练水军,驱逐林纯鸿的长江水师,就可以将林纯鸿的势力从江南连根拔起。”
钱谦益道:“据闻,林纯鸿拥有三支海上舰队,兵力过十万,城堡般的战舰过千,真要比水上势力,我们如何斗得过他?”
史可法道:“牧斋先生有所不知,林纯鸿在海上的实力固然无人能及,但那只是海上,与内河几无关系。海舟吃水深,身躯庞大,在内河之中过于笨重,还有搁浅的危险,除了在南京以下的江面上可勉强使用以外,其他河流中几乎无法使用。”
钱谦益沉吟片刻,道:“也就是说,若真要组建水师,只需要强过林纯鸿的长江水师即可?”
史可法摇头道:“林纯鸿的长江水师肆虐江南业已五六年,又经历了与鞑子的恶战,真要强过他,谈何容易?此事急不得,只能一步步地来。比如运河,运河狭窄,并不适合蜈蚣船作战,咱们就得从运河着手,组建大批量的小型战舰,打通与朝廷的水路,方才能阻止林纯鸿卡住朝廷的咽喉。待运河控于我手之后,再筹谋江南地区的其他河流……总之,得一步步慢慢来。再说,有一支忠于朝廷的水师,对朝廷、对东林,非常必要。”
钱谦益瞬间明白了史可法的意思,什么“忠于朝廷的水师”,主要意义并不在于与林纯鸿对抗,而是建立东林的私家武装。看来,在林纯鸿的刺激下,江南的豪族也兴起了有限度自立的心思,学习林纯鸿,建立私家武装就是第一步。
只是,朱由检和杨嗣昌能容忍水师成立吗?
瞿式耜并未意识到这点,而是官迷心窍,只想到了借水师居庙堂一条,心思不免热切起来,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皇上和杨阁老,可能因为运河控于林纯鸿之手而焦头烂额。此事宜与朝廷密切配合,共同发力,方才有奇效。”
说完,瞿式耜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钱谦益,似乎在说:老师,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在眼前!
钱谦益和史可法都是人精,如何不明白瞿式耜的意思。
史可法的眉头跳了跳,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没有朝廷的支持,此事的确难以成功。”
钱谦益一时难以下定决心。钱谦益这些年虽然醉心于学问,并与名妓柳如是来往密切,生活颇为安适,但要说他绝了功名利禄之心,显然不可能。只是,现在朝政由杨嗣昌一手把持,又颇得朱由检的信任,自己入了朝,虽有江南豪族在背后支持,又能有几分实权?
万一杨嗣昌心胸狭窄,处处挤压自己,自己是否会再来一次牢狱之灾?
想来想去,钱谦益道:“确实要征得朝廷的首肯,此事才能办得成。只是我已经老了,有点力不从心,恐怕无法胜任协调事宜……”
钱谦益将目光转向瞿式耜,然后又看向史可法,露出征询的神色。
这个动作,落在瞿式耜眼中,心跳骤然加速,连喘气声都能清晰可闻。
史可法默然。要说,钱谦益虽机变不如瞿式耜,但就沉稳和顾全大局而言,一百个瞿式耜也赶不上钱谦益。现在钱谦益不愿意,也只好将就了。
史可法点了点头,道:“此事不宜拖延,还请起田公向朝廷上奏章,建议朝廷组建水师,以遮护运河。”
瞿式耜正要表面上推脱一番,下人忽然通报:堵胤锡有要事相报。
三人慌忙令堵胤锡进来,结果却被堵胤锡的情报吓了一大跳:东南军雄威军团自扬州拔营,乘船至上海,然后经黄浦江逆流而上,在湖州塘甸安营扎寨。
而霹雳军团则逆长江往西,在安庆石矶驻扎,神机军团则留在了瓜洲。
三人大惊,钱谦益更是长叹了口气,道:“咱们还在图谋建立水师,林纯鸿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入江南的中心。随着雄威军团入驻湖州,江南之精华,皆在林纯鸿的威胁之下,恐怕士绅难以背水一战,与林纯鸿决一死战。人心如此,奈何?”
史可法稍稍思索片刻,摇头道:“牧斋先生此言差矣。应付恶狗,手中有棒与无棒区别甚大,相信江南的士绅都明白这个道理。荆州手里捏着长枪,即便江南手里只拿着一根木棒,也有可能敲断荆州的脊梁,投鼠忌器之下,相信荆州不敢乱来,江南就有了谈判的资本。若是手里连木棒都没有,只能任荆州鱼肉了!”
钱谦益大悟,心里暗叹了口气:论政治斗争,自己确实不如史可法,甚至不及瞿式耜,朝廷的浑水,还是不要去趟了,免得骨头渣都剩不下。
他虽心灰,但也知道,如果林纯鸿真掌握了江南,东林一脉,照样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也就是说,为了后半生考虑,也得竭力阻止林纯鸿彻底将江南掌握在手中。
琢磨良久,钱谦益道:“林纯鸿最强大的方面,莫过于军队,咱们筹建水师,无异于以下驷对上驷。所以,我的意见是,水师若不能被东林完全掌握,还不如不建。若真建成,最好引而不发,这是上策。”
史可法、瞿式耜和堵胤锡叹服不已,不停地点头。
钱谦益受到鼓舞,接着说道:“我们的上驷是什么?是人心,是笔杆子!上次争斗,咱们吃了报纸这个新鲜事物的亏,相信这次不会再吃了。”
“还有,林纯鸿来势汹汹,这次若是不使出全部的力量,恐怕下次就没机会了。所以,咱们还得想方设法斩断林纯鸿搜刮江南民脂民膏的魔爪。”
“所以,军队、人心、钱粮,得三管齐下!除了这三个方面外,咱们还不能局限于江南,最好能在荆州给林纯鸿找点乱子,那就更好了!荆州也不是铁板一块,完全可以做一些动作嘛!”
……
钱谦益提出了总体思路,四人挑灯夜谈,详细商量细节,开始酝酿席卷整个大明的风暴。
第五百五十章 锦衣卫之惧
荆州城内,核心自然是星拱楼,围绕着星拱楼群,有凤山楼群、凰山楼群、青山楼群,分别为中书府、都督府和监察府所占据。
其中,规模最大,占地面积最广的,非凤山楼群莫属。
平日,凤山楼群来来往往的人员最多,也最喧闹。喧闹声中,就包括争吵声。
荆州的老百姓对此津津乐道:星拱楼平日难以见到人影,最安静;都督府最为森严,可远观不可靠近;监察府最为阴森,时常听见拷打犯人传来的惨呼声;而中书府就如菜市场一般,争吵声不断。
也难怪,中书府是利益纠缠最为复杂的地方,随着荆州在大明的地位日渐提高,大明各地的纷争,也逐渐纠葛于凤山楼群中。
利益纠葛的焦点,自然是朱之瑜掌舵的职官司。也难怪,大汉民族拥有几千年的官场文化,无论是士绅还是老百姓,皆以谋得一官半职为荣。
处在漩涡中心的朱之瑜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心力交瘁。
三月,正好由朱之瑜轮值。
“启禀朱幕使,监察府副令彭新行文至职官司,要求职官司取消考绩处,由监察府来负责官员考绩!”
一听到彭新,朱之瑜就禁不住头疼。这个彭新,在夔州时就是一个多事的主,后来调至监察府律法司后,更是不消停,时时惹事生非。最让中书府所不能容忍的是,彭新居然在林纯鸿的默许之下,将金票、票据的审核权抢到手中,监察府的权力大盛,致使张道涵、朱之瑜等一帮人脸面大失。
朱之瑜烦躁地站起身来,走来走去。考绩处是否隶属于监察府,皆在林纯鸿一念之间,彭新不上报林纯鸿,为何直接行文至中书府?
彭新到底是何用意?
朱之瑜揣摩不透,只好提笔签署处理意见:提交阁幕属讨论。
……
“启禀朱幕使,都督府行文至财政司,说弓兵已经两个月没有发月钱了,询问款项何日划拨至都督府!”
这条,更是让朱之瑜着急上火。前线作战将士的月钱,自然不敢拖欠半分,但是,由于财政紧张,弓兵、十万余公职人员的月钱,已经拖欠两个月了,总计达到一百六十万圆!
这还仅仅只是薪水开支,还有年初做预算时,预计拨付至各县各府的款项,基本都没有着落,缺口达到八百多万圆!
而且这还是在刚刚发行了五百万圆债券的情况下。
当初,为了支撑山东的战场,前前后后共发行了两千一百万的债券,除已经归还的三百万外,还有一千九百万的外债,每月需要支付的利息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中书府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比如:在江南允许豪商开办钱庄,缴纳巨额保证金,以缓解财政紧张,然而林纯鸿那里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迟迟不批,这笔款项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中书府又琢磨着增发金票、票据,增发债券,结果被监察府否决,说什么票据和金票的发行量不能再多了,否则荆州有崩溃的危险,又说荆州的债务水平已经够高,继续借债,财政将不堪重负。
监察府的否决,林纯鸿倒是大笔一挥,欣然同意。只是,荆州的财政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都督到什么地方了?”
朱之瑜比任何时候都期待着林纯鸿的归来,期待林纯鸿想出应急之策,忍不住问道。问完,又马上自失地摇了摇头。毕竟,林纯鸿的行踪,除非他主动通报,没有人刻意去打听,也没有人刻意汇报。
哪想到,属下用不确定的语气回道:“多有传闻,都督到工程院了!”
朱之瑜大吃一惊,霍地站起身来,质疑道:“这怎么可能?从扬州至百里洲,无论水路、陆路,必过荆州!都督会过荆州而不入?”
“属下不知……”
朱之瑜挥了挥手,说了声“退下吧”,将工作人员赶出了耳房。
虽然没有人刻意去打听林纯鸿的下落,但通过林纯鸿的批文,还是能看出他的行踪的。朱之瑜令人翻来前几天林纯鸿的手批,仅仅只有两份,一份在安庆,一份在武昌。按时间来算,林纯鸿即便没有去百里洲,也离荆州不远!
看来传闻是真的。
朱之瑜正暗自琢磨,忽然郑天成在门外求见,一进耳房,就大声叫嚷:“财政司没法呆了!一个早晨,就没让我清静一刻,门外要钱的人络绎不绝!阁幕属到底是什么意见?好歹拿个章程出来啊?要是再拖延下去,财政司都快被他们给拆了!”
朱之瑜忍不住心里来气,荆州的事情一大堆,林纯鸿却过荆州而不入,这到底在闹什么?
朱之瑜冷声回道:“再忍半天,下午将召开阁幕属会议,审议本金率调至三成的提案。”
郑天成嘻嘻笑道:“我这个提议不错吧?监察府不是审议增发金票和票据事宜吗,咱们就不提增发一事,说调整本金率!我估计,彭副府令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又毫无办法!要怪,就只能怪当初拟定条例时,考虑不周全!”
朱之瑜显然没有郑天成那么乐观,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考虑到,无论这个提案是否被监察府审议,都要由林纯鸿最终拍板。林纯鸿上次干脆地同意监察府禁止增发票据和金票,其态度已经非常明确。这次调整本金率,很可能前景并不妙。
郑天成似乎并未觉察到朱之瑜的担忧,不停地抱怨道:“财政司都成了菜市场了,来了一批又一批,除了要钱的就是查账的,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啊!还真奇怪,过了年后,手持着监察府印的人要查钱庄资金往来,拿着星拱楼印的人也要查钱庄资金往来……烦不烦啊……监察府要查案,查钱庄资金往来,尚可理解,星拱楼的人,查钱庄资金往来干什么?”
朱之瑜吃了一惊,问道:“你说有人持着星拱楼印查资金往来?”
郑天成道:“可不是!而且还是一帮娇滴滴的女子,星拱楼什么时候雇佣了一批女子?”
朱之瑜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郑重地吩咐郑天成道:“你马上把查询资金往来的记录抄录一份,送到我这里,急用!”
郑天成疑惑道:“这玩意有何用?”
朱之瑜没有一丝解惑的意思,只管催促道:“快去吧,要快!”
……
待朱之瑜接到郑天成送来的记录后,稍稍分析一番,崔玉儿便浮出水面。朱之瑜的心里沉重得如同压了千斤重石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
稍稍冷静片刻,朱之瑜马上拿着记录,去拜访张道涵。
张道涵一见到朱之瑜,不及招呼就说道:“正要去找朱幕使,可巧朱幕使就来了,倒省得我这把老骨头跑一趟了。”
“来,来,朱幕使请坐!外联司刚呈上来,说朝廷任命石斋先生为钦差大臣,至荆州宣旨,封都督为江陵侯,目前已经从京城起程,快要到广平府了。”
这个消息显然出乎朱之瑜的意料,惊问道:“石斋先生?三翰林中的黄道周?他不是署理詹事府么,怎么干起了礼部的活?”
张道涵点了点头,苦笑道:“谁知道?也不用去知道。我担心,石斋先生风骨、文章闻名天下,由他来宣旨,恐怕会出问题!”
朱之瑜心里有事,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能出什么问题?接旨时范围又不大,即便有什么问题,也能及时应对。”
张道涵见朱之瑜浑不如平日机智、敏锐,不满道:“朱幕使,黄石斋严冷方刚不偕流俗,朝会时更是激烈反对都督封侯,这次却奉诏来荆州,我担心,这里面是杨嗣昌捣鬼。”
朱之瑜道:“做好自己的事,杨嗣昌无缝可入,方为致胜之道。区区一黄石斋,不值得担心。”
张道涵觉得朱之瑜有异,问道:“朱幕使,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找我有何事?”
朱之瑜将抄本打开,呈给张道涵,说道:“星拱楼三个月以来,持都督印至财政司查询钱庄资金往来情况,这是详情。”
张道涵看了看抄本,疑惑地问道:“这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之瑜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张道涵,道:“张府令,当年锦衣卫,也是从调查案件入手,开始监视百官的,而后,至成祖时,又有东厂,后来又有西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恐怕不需十年,荆州又会出现一批锦衣卫、东厂的番子!”
张道涵悚然一惊,方才意识到星拱楼查案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脸色不免大变。
朱之瑜说道:“大明之祸,半数在于大兴诏狱,刑案不经三法司,难道荆州也要走大明的老路?”
张道涵咬着牙,几乎一字一句地说道:“此风必须得阻止!唯有安防司、监察府方有立案调查之权,其余机构,皆无此权!”
朱之瑜脸色决然,脱冠置于手上,慨然道:“与府令共勉,即便丢官、丢命,也在所不惜!”
张道涵重重地点了点头,本已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也露出决然之色。
第五百五十一章 工程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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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涵和朱之瑜商议良久,觉得还是先与林纯鸿沟通一番为好。网毕竟,平日的林纯鸿并未表现出强烈的独裁意识,对属下、对民众颇为宽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也是大家商量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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